六月份父亲节，在母亲再三催促下我给父亲发去节日快乐以及一个红包，父亲很客气的回了句感谢。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与我交谈开始变得客气，甚至小心翼翼。
上个月底我动了想家的念头，在我一度认为自己已经缺失掉它时，这种情感令我感到惊讶。
1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父亲有严重的偏见，和父亲好几年没有打过一通电话，哪怕是曾经同在一片屋檐下也从未有过正经的交谈，往往三言两语便开始争吵，以父亲那一句我是你老子结尾。
我与父亲矛盾颇深，十五岁那年由于打架旷课被学校除名，无奈转学前往广东与父母生活，父亲性格孤僻又偏激，教育理念信奉打压派，所以父亲经常话里带刺，出言恶意中伤，吃饭属于父亲的教子时间，记忆最深的一次是父亲坐在对面漫不经心对我说你就是个累赘，你吃饭不如奶奶养猪有意义。
日复一日的谩骂如同温水煮青蛙，大概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生了离开的想法。
2
父亲身体状况不太乐观，整夜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一米七的男人体重不到九十斤，自从他任职的那家工厂倒闭后便在家开起了淘宝店，终日在电脑前鼓捣，却未见收入，最近一次我点开他的淘宝店，里面的商品销量基本为零，所以在我上学的那几年，家中开销以及抚养爷爷奶奶和两个儿子的任务全由母亲承担。
父亲节俭，洗脸毛巾可以从一块长方形用成纤维，母亲工资下发后第一时间上交给父亲，但母亲毕竟是个女人，天性使然令她爱打扮爱购物，父亲懂得过日子却无收入，母亲花钱不善算计却担起一个家，这成为他们夫妻矛盾的导火索。
父亲照常在饭桌上数落我，提到“一无是处的废物”这句话时母亲为了维护我反驳父亲“儿子就算废物也是你这个当爹的遗传的”此时父亲赋闲在家已经是第二个年头，当上家庭妇男洗衣做饭，这刺激到了父亲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父亲暴跳如雷，一巴掌拍翻了折叠桌，摔碎桌上所有东西，母亲扔下饭碗哭着冲进卧室，我坐在母亲的位置上夹起掉在桌上的菜低头扒饭，一言不发。
一份长久的感情来自于一方懂得退让而另一方不计前嫌，父亲是个拿捏有度的男人，大是大非面前很有分寸，总能做出准确的选择，几乎每次父母之间的争执都以母亲给台阶后父亲梗着脖子服软结尾，尤其在母亲成为家中经济来源的主力后父亲的选择变得愈发显而易见。
3
广东的学业结束后母亲一再坚持我继续念书，而我脑子里写满了离开，父母一合计决定让我学一门手艺，年后父母回广，顺带将我送到重庆。
父亲带着我和母亲走在重庆街头，母亲挎自己的包，我背自己的背包，而父亲的左右手分别提一个大行李箱背后还有一个大大的行囊，此前我反复的在想母亲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年轻时身边从来不会缺少追求者，为何会嫁给父亲这样偏激敏感小家子气的男人，现在回想起当时我和母亲走在后面看父亲的背影，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点答案。
离开重庆的前一晚，父亲一次次皱紧眉头看着我，又在我察觉时将头扭过去，絮絮叨叨讲了他的前半生传授给我他的为人处世之道，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记得他讲了很久，而我对他的话早已免疫。
只记得那天晚上有一对满心担忧的老两口和一个倔强的儿子。
那半年大概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前所未有的自由和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我仿佛成了一个谜，我的来历我的思想他们一无所知，偶然聊天时无不惊讶于我只有十六岁。
这段自由放纵的日子维持了一段时间，我闯下大祸被迫逃离重庆。行色匆匆连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也没来得及更换便跳上了开往广东的火车。重庆的夏天是破碎的，火车中途停顿时我独自靠在站台上抽烟，香烟缭绕，雾气蒸腾，剩下的只有我固执的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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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我还是回到了父母身边，没在家中待上一天我便草草找份工作搬了出去，只带走一个桶、一些衣物以及几个衣架，我始终拉不下面子向父母开口要钱，导致我睡了一个月床板，啃了一个月馒头。
第二年秋天，母亲打来电话，接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隐隐听见母亲抽泣，在我再三追问后母亲说自己三年多的老手机实在无法继续使用，想换一部手机，却遭到父亲强烈反对，母亲下班回家看见父亲躺床上装睡故意没有做饭吵了起来，甚至提到了离婚，母亲饿着肚子去上班，开会途中忍不住大哭起来，这才请假回家给我打电话。
回到家里只看见母亲只身一人坐在凉椅上，此时我的背包里有两样东西，一部新手机和一把菜刀，手机送给母亲，菜刀用来砍父亲。
好在只有手机派上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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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与母亲的一通电话：
你那年把人打伤最后赔了十几万，现在还欠着外债呢。你爸急得整晚睡不着，四处打电话借钱找关系，不然你可能要被人家打死在重庆。他那几天到处找工作，跑到工地上去兼职，回家躺床上就睡着了。之前我硬拉着你爸逛商场去称重，瘦得只有八十多斤，头顶上也秃了一大片，他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人是个好人。你以前读书总说你爸管你太严，但是他每天晚上都跑你房间给你盖被子你都不晓得。他不是吃不下东西，都让给我们了，买只鸡自己就夹个鸡头。你和你爸都是倔脾气，这段时间你爸晚上一直睡不着，嚷嚷着腰疼，一去医院检查是骨质增生。他腰疼都喊好几年了，一直让他去检查都不去，怕花钱，你也不要老是和他斗气，有钱自己多存点。
你那年出生前你爸跟我开玩笑说生儿子就给我炖老母鸡吃，生女儿就只有家里的红薯，最后生下来一看是个儿子，你爸高兴得抱着你碰都不让人碰。刚生下来四五天都是你爸一个人照顾你，还要给我送东西，从老家到镇上八公里山路你爸一天跑好几个来回。你小时候可折腾死人，白天吃饭的时候你要睡觉，一丁点声响你都哭，一到半夜你又开始哭，哭到三个月大才消停。你爸怕吵到我们，就把一个人把你抱到另外一个屋睡，你那时候消化不良总拉稀，拉你爸一身你就开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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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父亲回过家一趟，打开门外面进来一个很高的男人，奶奶说这是你爸爸。我只和他的腿一样高。
2019年我和父亲吵架，他拍桌子我也拍桌子，两个男人站起来杀气腾腾，他拍桌的声音明显比我小，站起来也矮我一截，奶奶说你都比你爸高大那么多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幼年时期总爱翻家里的老柜子，偶尔翻到一分两分的硬币和一些老物件都能成为我和表哥的玩具，比硬币更有意思的是父母的照片，照片里面的父亲脸部轮廓棱角分明，梳张国荣同款发型，母亲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头大波浪，身材苗条。典型的港风情侣，原来我爸年轻那会比我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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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由于疫情搁置没法回家，最近一次见父母还是前年过年，母亲还是那么时髦漂亮，脸上挂着微笑，只是身体变得臃肿，父亲穿着我念书时买的西装背着背篓走亲戚，屁股后面跟一个蹦蹦跳跳的弟弟。我走在前头抽着烟，我加快脚步跑到山头看他们俩，一家三口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唯独父亲弯着腰。
不得不承认父亲老了，连带着他的固执一起。腰板变得佝偻，而我也将和他一样。
山上站着曾经的他们，山下走着未来的我，父亲也曾是少年。
走完亲戚回家吃饭，记忆中的老屋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墙体倾斜，砖瓦飘摇，它也老了。
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桂花树，一棵枇杷树，父亲说这是他和弟弟差不多大种的，枇杷树常年无人照看，果实散落在地，我偶然发现旁边添了两棵苗，其中一棵已经比父亲高出一头。
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我想我们终究会和解，同父亲和解，同年少的自己和解。
我想今年回家时，树下还会站两个身影，一个是父亲，还有一个浪子回头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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