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传习录》一四三:把根留住

《传习录》一四三:把根留住

作者: 花石冈 | 来源:发表于2023-11-20 21:59 被阅读0次

    《传习录》一四三:把根留住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昌;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懦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辞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知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是,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

    呜呼!士生斯世而尚同以求圣人之学乎?尚同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这大概是王阳明感情流露得最彻底的一篇文章。

    承接对顾东桥来信的回应,王阳明发出“拔本清源”之论,为后世学者解开圣人之学的终极面纱,回到“一体同然”来理解、实践圣人的思想。客观来讲,之所以称为“拔本清源”之论,因为这个观点的惊人程度,是连王阳明自己也感到吃惊的。相信写就这些文字时,王阳明内心的激动丝毫不会比“龙场悟道”时差。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这篇文采飞扬的动情之作。

    看见圣贤“道心惟微”,并能将这种“惟微”的道心交代得一清二楚,并依此推演了圣人之学一路发展受到“人心惟危”的干扰,日渐被后人虚文所障蔽的历程。就像一个传灯人,在传递微光的过程中,遭逢千钧一发之冲击,眼看灯火将熄,拼尽全力去护持,期待后继有人,能顺利接过这灯火。此时的传灯人,怎能不百感交集、激动万分呢?

    自夏、商、周三代之后,王道衰微而霸道兴盛;孔子、孟子去世以后,圣学晦暗而邪说横行。教的人不再教圣人之学,学的人也不再学圣人之学。施行霸道的人,暗地里用与先王相似的东西,借助外在的知识技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世人糊里糊涂地尊崇追随他们,圣人之道也就荒废阻塞了。世人相互效仿,整日妄求穷兵黩武、倾轧诈骗、讨伐兴兵的谋略,以及一切欺天罔人,凭借一时之能获取功名利禄的手段。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样的人,多得不可计数。长此以往,人们互相明争暗斗,祸患无穷,这些人沦落到与夷狄禽兽没有分别的程度,甚至连霸道之术也推行不下去了。

    世间的儒士们感叹悲戚,搜寻圣王留下的典章制度,从秦火焚书的灰烬中拾掇修补,他们的用心,是为了恢复先王的圣道。然而圣学已经晦暗得太久远了,霸术流传造成的影响已经积淀很深,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也不为被霸术所污染。他们为求得圣学的发扬光大,对圣学做出的宣扬、修饰,也仅仅能够巩固霸道的力量,至于圣学的神髓则再也寻不到踪迹了。于是产生了解释古书字义的训诂之学,传授训诂以图虚名;产生了记诵圣言的记诵之学,以满口圣人之言来冒充博学;产生了作诗填词的辞章之学,以铺排夸张追求文采。类似的学说纷纷扰扰,竞相争锋于天下,不知有多少流派,乱花渐欲迷人眼,令人无所适从。天下的学者好像进入了百戏同演的剧场,嬉戏跳跃、竞奇斗巧、争妍献笑之人,从四面同时涌出,令人前顾后盼,应接不暇,以至耳聋目眩,精神恍惚,日夜遨游其中,就像是丧心失疯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去经营自己的家业。那时君王们也都沉迷倾倒于这些学问,终生致力于无用的虚文,终日碌碌其实根本不知所云。间或有人意识到这类学问的空洞荒诞、杂乱不通,于是发奋努力,想要用实际行动做些实事,全身心尽了所能,也只不过能接近富强功利的五霸事业而已。

    圣人的学说日渐远离人世而变得晦暗不明,追逐功利的风气却一天胜过一天。其间虽然有被佛道两家的学说所吸引而迷失的人,但佛、道的学说最终也没能战胜世人追逐名利的心;虽然有人试图拿群儒的观点来调和折中,但是群儒的观点最终也战胜不了人们的功利之心。时至今日,追逐功利的流毒已经侵入骨髓,积习成性,已有数千年之久。人们在知识上互相夸耀,在权势上互相倾轧,在利益上互相争夺,在技能上互相攀比,在名声上互相竞争。那些出仕为官的,掌管了钱粮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掌管了礼乐又想占据吏部要职;在郡县做官的人想到省里任主官大员;做了监察要职务的又眼巴巴盯着宰相的位子。原本没有某方面的才能,理应不能做某个方面的官;不通晓某方面的理论,理应不能获得相应的声誉。可实际情况却是擅长记忆正好助长傲慢无知;知识丰富正好促使为非作歹;见闻广博正好用于肆意诡辩;文采富丽正好合用粉饰太平。因此,原本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兼做的事,现在却是初学的小孩子都想要通晓它、究竟它。他们打出的幌子,是“我要完成天下人共同的事业”,然而究其本意,不过是不采取这样的手段就无法满足他们的私欲。

    不是寄希望于天下豪杰不期而至、奋然而起,我还能寄希望于什么呢!

    把灯火传下去,把根留住,圣贤无非就是这样的心思,也难怪王阳明如此动情。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传习录》一四三:把根留住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bbavw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