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从词汇学的角度来讲,中心词应该是“恋”,然而人们总是心照不宣地认为症结在“同性”二字。和同性恋有关的,永远都不仅只是爱情。
男主人公Benjamin《戴上手套擦泪》是2012年的瑞典剧,一共三集,围绕80年代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的艾滋大流行展开。根据瑞典作家乔纳斯·嘉德尔的同名小说改编。原著也被称为《爱》,是乔纳斯“爱、病、死”三部曲的第一部。但我觉得这三集的剧情,涵盖了“爱、病、死”。
这部剧其实不存在任何剧透的说法,因为从剧名就可以窥见,这是个悲剧。第一集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男主人公Rasmus在消毒病房里痛苦不堪的画面——这是故事的结局。
每一集的片头,都重复着以下这段旁白,好像生怕观影者忘了,这是1980年代的真实存在——这是故事的背景。
所有这一切,都是真人真事。并且,就发生在这座城市。就像发生在和平年代的一场战争。在这个城市里,人们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年轻人生病了,变得消瘦、虚弱、死去。病魔侵袭了城市,报纸称之为“新型癌症”可怕程度堪比黑死病。
故事主要围绕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Rasmus和Benjamin。按照剪辑成三集的剧情来看,刚好构成他们的初遇——相处——离别。Rasmus是瑞典小镇的男孩,高中毕业独自前往斯德哥尔摩上大学。对乡村来的男孩来说,斯德哥尔摩是传说的同志之都,同性恋在中央车站的“同志环”碰面、搭讪,然后回家开干,Rasmus等这一刻,等了19年,一下火车,他就前往了同志环。
中央车站的同志环而Benjamin是一个耶和华见证会布道者,生长在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家庭,自小就随同母亲上住户家里布道,活得严谨而规范。
他们的初遇是因为一个叫保罗的同性恋者,保罗是Rasmus下车后搭话的第一个同性恋者,保罗也是第一个一眼看出Benjamin同性取向的人。
在保罗举办的家庭圣诞晚会中,Rasmus和Benjamin的人生产生了交集。在下雪的圣诞夜牵手漫步。
之后的相处和大多数的爱情故事类似,他们租了一个小套间,一起生活。一个痴情而专一,另一个则是天性中有着浪子的属性,所以爱情相处中难免有小矛盾。因为性生活的糜烂,尤其是初到斯德哥尔摩,遇见Benjamin之前的放纵生活,Rasmus在那个艾滋病盛行的年代被告知感染了艾滋,而Benjamin陪他走完了痛苦的五年。
十年间Benjamin失去了爱人、家人、朋友,身边变得越来越冷清,他成了一个幸运儿,赶上了新药研发的时代,最终很不错地活了下来。医生告诉他免疫系统已经维持在了良好的水平状态时,影片从门外拍摄,黑色门框竖在画面中间,老年Benjamin处于这样一种隔离的状态,曾经活过、死去的朋友们全都不在自己身边了。
老年BenjaminBenjamin从小就很喜欢《启示录》第21章第4节:
主要人们擦去一切眼泪,死亡将不会存在,也不会再有悲伤、哭泣和疼痛,因为前事已经过去了。(《启示录》第21章第4节)
他也曾在Rasmus的病床前诵读这一段,然而现实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痛苦。
这部剧也许只是陈述了一段既往的时代,而支撑豆瓣9.0高分的不仅只是剧情,还有它的穿插剪辑,打破了单纯的线性叙事模式。三言两语的情节概述并不能感染观众,但是通过剪辑的对比,把结局赤裸裸地摆在你面前,上一秒欢愉,下一秒绝望,是完全悲剧式的讲述方式,强调了爱与家人、存在和认同的定义。
01 定义爱
Rasmus和Benjamin可以说是彼此的初恋,在遇见Benjamin以前,Rasmus得到的是一直都只是“性”。一见钟情在这段感情中只是很短的一部分。
Rasmus被书面告知感染艾滋之后,绝望地哭着,听到这个消息的Benjamin没有说一句话,第一反应就是冲出门外。
直观地以为是震惊逃离,但他却是匆忙跑回家中,向母亲坦白自己是个同性恋。一进家门就直言“我是个同性恋”,甚至直言“我想当同性恋”,没有任何支支吾吾。理由只是因为“我找到了爱的人,他需要我”。
对Rasmus的爱,让他第一次愿意接受自我。在此之前,Benjamin对于同性恋身份,一直属于胆怯的那一类,不敢去同性恋协会,害怕公开性取向,不会邀请Rasmus去自己家,也不会同意他出席自己的演讲场合,正是因为这样的害怕,让Rasmus抱怨自己一直只是个隐形人,是个无名氏。宗教教导对他而言是深入骨髓的,第一次被保罗“拆穿”是同性恋时,内心的惊恐甚至让他拿刀叉的手指不禁颤抖,对他而言那是上帝对他的考验。
在Rasmus缠绵病榻的那几年,他一直陪在身边,看着他消瘦,失明,肌肉萎缩,生命中最在乎的事物一点点被摧毁。Rasmus的父母在他病危的时候来看过他一次,面对那副几乎没有一点生气的躯体,父亲以为他没了呼吸,惊慌失措地叫医生,然后被告知他还有呼吸,心有余悸的父亲在窗边忍不住哭出了声,而这样的几近奔溃,Benjamin经历了无数次。他们其实早就谈好了关于葬礼的所有细节,他做好了一切失去他的准备,只是没有接受他的死亡。
Rasmus曾对Benjamin说:我不想作我爱的人的世界里的无名氏。而事实是,Benjamin成了那个永远的无名氏,他被拒绝参加Rasmus的葬礼。曾经他们笃定彼此是会合葬的,可是自从1989年二十五岁的Rasmus去世,直到Benjamin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才第一次被允许站在他爱的人的墓碑前。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Rasmus把Benjamin的电话号码写在掌心,人们说,上帝这样做过,把凡人的名字写在手心——“我已将你铭刻在我的掌上”,《圣经》用它表示忠诚约定。
三十年之后,当初的一切对他而言仍然历历在目,谈到Rasmus在生命最后的五年所遭受的痛苦,那个一脸平静的老人仍然会哽咽,会泣不成声。
02 定义家人
因为宗教信仰的原故,Benjamin从来不过圣诞节,第一次过圣诞节是受保罗的邀请,那也是Rasmus第一次不和父母过圣诞。在那次聚会上,他们认识了雷纳、班吉、拉塞尔和赛博。保罗说过:“人们应该和家人一起度过圣诞节,关键在于你对家人的定义是什么。”这句话就像是剧情的点睛之笔
餐桌上的人相继死去和你朝夕相处的,也许并不了解你,或者说拒绝了解那个真实的你,他们只是想塑造你,想让你成为期望的样子。Rasmus的叔叔曾经委婉地提过,Rasmus有点与众不同,而他的父母,不假思索,异口同声地断然否定了这一点。
韦姆兰省的家中,母亲夸耀着自己的儿子小心而体贴,下一个镜头斯德哥尔摩的儿子正和一个陌生男子发生关系;父亲一脸严肃地说他是去斯德哥尔摩念书的,下一个镜头他站在市中心的“色情街”。
他们承认的家人,是血缘。而在Benjamin第一次向母亲坦白的时候,他就知道如果选择留在家里,他将要面对的是一辈子的孤独,对于同性恋而言,家人不会接受一个真实的自己。甚至时至今日,人们对同性恋的态度开明了不少,可仍旧有不少人表示“我不歧视同性恋,也不反对同性恋,只要我儿子/女儿不是同性恋就可以了。”
Rasmus的父亲对Benjamin说Rasmus从小就爱到处写自己的名字,哈着热气的窗玻璃,或者用贝壳在沙滩上拼写。在他拿到艾滋感染确诊通知单的时候,画面剪辑了一段童年时光,海水冲走了贝壳,一回头椅子上的父母也都不见了,像是命运的预示,贝壳终将被冲刷走,雾气也会很快消失,他的生命也会消失。而和Rasmus不同的是,Benjamin的生命是被自己的父母人为地抹去了。
在Benjamin向母亲出柜之后,剪辑的片段也是童年时光,Benjamin在父亲刚擦干净的玻璃上印了一个掌印,随后,父亲用抹布用力地擦掉了这个印记。
因为宗教信仰,Benjamin的父母是完全拒绝接受同性恋的,认为艾滋病对同性恋者而言是“活该被诅咒”,在儿子出柜的瞬间她的第一反应是“你可以不是”“你可以变回来”。一个同性恋的儿子对他们来说就相当于死了,带着鲜花和蛋糕,他们来见Benjamin最后一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以葬礼的心态吃最后一顿体面的饭。在玄关道别时,Benjamin哽咽地央求说“我不是邪恶的”,而母亲一脸平静地说“可现实就是这样”,说这话的时候,画面构成上就直接没有了Benjamin的人影。
甚至在Benjamin童年时候就有了这种命运的预示,小男孩趴在母亲的膝盖上听祷告,可是透过镜子的画面呈现中却完全模糊了Benjamin的影像。
他们中的另一个人,班吉,在医院得到感染通知时,医生问他“家里有能照顾你的人吗?”他从容地回答“当然。”然而家里只有一只猫。保罗带着这只猫出席了班吉的葬礼,他说:“现在最伤心的应该就是这家伙了。”
在80年代末期,这样一群被家人不认可的人不停地参加葬礼,不停地抬着棺木,一步步走向死亡。
可就是这样像家人一样的朋友,在参加葬礼时,被那些血缘相关的人安排在最末一桌,仿佛他们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即使那明明是自己儿子生前最爱的人。
而保罗无疑是这群人中的特殊,他一直像一个大家长一样维系着他们彼此的关系。他安排了自己葬礼的一切,他自己定义了“家人”,而不是让一群十几年没有联系的人突然在他的葬礼上彰显地位。对保罗而言,家人是一起过圣诞的,即便身体虚弱,也要从医院暂时回家提前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过完最后一个圣诞节。
03 定义差异
剧中不止一次地出现了“白色麋鹿”,Rasmus的父亲曾向他介绍:
它可不是得了白化病,是继承了不同基因,所以,它才这么与众不同。在韦姆兰省有一整个麋鹿家族都是白色的呢,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相信它们有神奇魔力,任何对它们的猎杀都会招来不幸。谁又会想猎杀这么美丽的生灵呢?很多人觉得这样的麋鹿不该存在于世,它们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它们已经存在了啊。
白色麋鹿像是同性恋者的隐喻,人们接受了白色麋鹿的存在,却无法接受同性恋者的存在。
因艾滋病死去的人,是被装进黑色塑料袋的,像垃圾一样被处理。人们不是在接纳差异,而是千方百计地制造差别对待。正是因为这样的差别,很多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恐惧。
04 定义存在
被抹去痕迹的不仅仅只是Rasmus和Benjamin。第三集由密集的死亡和葬礼构成,就像是一场存在的悖论。
班吉是这六个人里第二个去世的,在他辉煌人生即将开启的时候。因为一场毕业演出话剧《海鸥》,被话剧界大佬垂青,甚至皇家大剧院的老板都来联系他,他在后台庆祝自己的时代就要来了。而一面庆祝,一面交叉剪辑着他在医院被告知感染艾滋的剧情。
《海鸥》是契科夫的四幕剧作品,班吉饰演的特里波列夫有些才华,也想在艺术上有所创新,但是生活圈子太陕隘,远离现实生活,他个性软弱,在遭受爱情和艺术的双重失败后,沉浸于痛苦中,成为一只被生活折断了翅膀的海鸥,以自杀告终。
他在台上念着台词“我的青春被突然减去了”,而现实生活中他的青春也突然停止了。他以一个演员谢幕的优雅姿态踢翻了那把椅子。
拉塞尔是他们之中第三个死去的,在最后的生日聚会上,收了一大堆他永远也不会看的书,一大堆他永远也用不上的礼物,大家对这个坐着轮椅,三周后就会死去的人唱着“祝你活到一百岁”。
这些人的葬礼被安排成了体面的仪式,在葬礼上,他们只是死于癌症,家人甚至向外人介绍死者生前的“女友”,总之尽一切可能抹去他们同性恋的身份。在自己的葬礼上变成了一个体面的陌生人。
而最后一场葬礼是保罗的,他自编自导了一切,像安排一场晚会一样。体面的家人害怕葬礼成了一场同志秀,而保罗恰恰让一群同志在他的棺木旁唱歌跳舞。他的讣告是自己提前写好的,简简单单三个字“我活过。”就像他安排在葬礼上唱的那首歌《Mitt Enda Liv》,歌词大意是“我唯一的人生,我唯一拥有的人生,我唯一能得到的人生,也是我唯一想过的人生。”
Rasmus曾经问过保罗,如果人生能重来……保罗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没人可以从头活过,这才是全部的关键。”
当他们的存在都被刻意篡改,甚至遗忘的同时,Benjamin一直留着他们在一起时的许多照片,甚至是那个因为艾滋病去世而轰动一时上了报纸的同伴雷纳,他也留着当年的那份报纸。有些人被抹去了,有些人极力地证明自己真正地活过,但不可否认的是谁也不会永垂不朽,只是,在真正在乎你的人心里,你会一直存在,就像Benjamin说的,他们的存在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我”。
在第一集的3分20秒,Benjamin曾在Rasmus病床前读瑞典女诗人卡琳·博耶的诗篇:
那一次,我们的夏日就像永无止境 / 我们在日光下徜徉不已 / 沉浸在无边的绿色气息中 / 并且感到无所惧/
我们为什么会以为那刻会永恒?我们怎么忘记了神圣的秘密?每一天都是苦短的 / 我们在挣扎中争斗 / 而这样的争斗会持续一生、一生……
相比于《启示录》第21章第4节,这才更像是现实生活,每一天都是苦短的,这种苦短在影片的穿插剪辑中更加鲜明。
Benjamin一直很喜欢那幅《被放逐的伊甸园》图画,即使搬家也会重新贴一张在墙上,人们无忧无虑地坐在阿尔卑斯湖泊边,瓜果蔬菜,阳光明媚。现实中恐怕没有那么美好的日子。其实,第二集一开始,他们一群人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戏水——这是全剧最接近伊甸园的幸福日子。
只是紧接着的第二个画面就是Benjamin的父亲在家中诵读《启示录》:
你们心知肚明,主的日子会来到,就像贼对于夜一样,人们说平安稳妥的时候,灾祸会忽然降临,就像难产对于怀胎的妇人一样,而她们绝不能逃脱。
然后剧情就是一个一个的死亡和葬礼。
保罗把这幅《被放逐的伊甸园》裱了起来,他说要挂在房间里,一睁眼就能看到,然而最后他挂在了自己的病房里。
生前没有伊甸园,而死后,保罗葬礼现场的舞台幕布就是一幅伊甸园,他是葬在阿尔卑斯湖泊之畔的。
【专题活动】第四期活动:“剧”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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