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似乎在墙外叫唤,声音弱弱的,撑不住一点风声。天色昏暗得很,我似乎忘记了时间,几点了,有谁拿着绳索将我捆在岩石上吗?豌豆公主即便躺在五米厚的垫子上也不会舒服。灰白的四壁向我压过来。
母亲打开门,嘎吱颤动的门框显得有些可怜,呻吟声从我的喉管中发出,对于母亲来说,就像小童的撒娇那般激不起一点波浪。
“宝贝,醒醒。”母亲似乎裂开嘴在笑,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抚过我的脖颈,她也要逗我笑,可是我的身体太疲倦了。我刚刚回家,还没有呆上三个钟头,我不能笑,我的面容就像已死之人的面容。母亲是不会在乎的。哈喽——哈喽——海的平面开始有了起伏,我的船成了摇篮。
“帮我个忙。醒醒,你睡得够多了。”她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好的,长官。我现在就笔直地站在日头底下,像标杆一样直,你唯一可以诟病的只有我那像旗帜般飞扬的凌乱长发。于是我醒了。
“妈妈,你喊我干吗?我很累了。”咪咪似乎还在叫,但已经到了令人难以听清的程度,想必它已经翻过了院墙。
“帮我去买盐,我要做你最喜欢吃的鱼。”她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由于视力不济想要努力看清些什么。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我的爱。”爱,这样的一个词从嘴里蹦出来,总觉得滑溜溜、粘腻腻的,像泥鳅一样难以抓住。我想,母亲的时代总算是过去了,不再于窗前摆弄针线,也不会对我以吻加额,不会在我神思昏沉的每个下午,踏着四点钟懒散的霞光,悄悄走近我的床铺。
“行啊。”我挽起头发,趿拉着拖鞋便往外走去。她从来都不愿意屈从于自己的错误,这是最令人生厌的一点,但我们对此毫无办法。我想我去买的并不是供人食用的盐,而是会使人伤口腐烂的一种东西,撒上它,我们那被烫伤的皮肉就会满足他者的味蕾。
街道寥落,一如我与母亲的生活。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辰,当橘色的黄昏从层层叠叠的云彩中悄然跃升,铺开一条色彩绚烂的棱带,一点一滴地,它以极谦卑的姿态要求太阳神让位,走下那熠熠闪光的步辇。小贩们都离开了,只剩下街道两侧的餐馆还冒着腾腾热气,似乎一天的热闹才刚刚开始——一次崭新面目的呈现。他们呼喝着,大嚼大咽,脸庞要与锅中翻滚的辣椒比红。
我急匆匆地要从这里逃开。我一点都不想看见那栋废弃的楼房。没有什么比坟墓更令人恐惧了。
盐、盐、盐,我默念三声,低头数着石板的缝隙,一根、两根、红色的条幅、广告牌,到了。我抬脚便向超市里走去。一个戴着粉红色绒线帽的小姑娘与我擦身而过,伴着她身后潜行的风,我只感到自己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攻击,刹那间就要跌坐在地。纵然只是偶瞥一眼,那女孩的面容也是清秀地令人惊异。下一刻,就在我还没有缓过神来的一瞬间,一个涂抹着口红的中年妇女气冲冲地撞到了我面前。“小混蛋,你跑什么,让我去哪儿找你?”她骂骂嚷嚷地出了门。营业员无奈地向我撇撇嘴,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不足为奇。那个女孩子很美,但也仅仅这样罢了。
我需要盐。
我站在超市门口,突然失去了方向。一个坐在电动车后座的小孩子,糊了一脸的泥,还不忘为我的痴傻而手舞足蹈。“喂,姐姐。这样出来可不行啊。”他摸了摸自己的塌鼻子,一手抓住扶手使劲搓转着,脸上的笑容可以归为奸邪一类。我顿时怒火中烧,讥讽之语脱口而出。“呀,野猴子变成小孩子出来玩耍了。”
“哪里哪里,猴子的世界不是最完美的乐园吗?”他从后座上跳了下来,没再等我回应,就闪进门扇中去了。
我手里提着几袋并不算沉重的盐,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直到黄昏逝去,我的肚子响起沸水般汩汩的声响。那栋楼身上的裂痕,此刻反射出纤弱的银光。不了解这里的人,会把那些朦胧的白色光晕当作通向桃花源或宝窟的通道,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神迹,但是我看见它们太多次,唯一令人难忘的只能说是那栋楼垂落下的阴影。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和那个女孩子一般清秀可爱吧,穿着蓝色的纱裙,嗒嗒地在街道跑来跑去,和那些受困于循环往复的思维迷宫的苦难人一样,我对自身的美沉醉日久——美丽的水仙花还有圣子的血。我跑啊跑,从太阳高照跑到明月低悬,我的小靴子沾满了家家户户门前的泥垢。我一直以为那栋老旧的楼是空的,直到有一天,我抬起头,看见他站在窗户后面,与我之间只隔着几道栏杆。嘿,我应该和他打招呼吗?我小心地挪到一个棚子下面,距离他所在的楼房一尺左右。他微笑着注视我,眼神中仿佛有一道明亮的泉流在缓缓流淌,鼻子不停地抽动,他的周身仿佛有一股神奇的气韵在游走,儒雅而随性的,这样的气质深深吸引了我。
只要我一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我就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在紧紧追随着我,或许是我那美丽飘逸的饰带惹他欲罢不能,但我一点都不想要去追究。我时不时地翘起自己的小脚丫,或者怀抱着一束明艳的野菊花在那小道上走来走去,热情地与各色各样性格的店主打着招呼。如今想来,我只是一厢情愿地玩着小孩子的游戏,他不再看我了,常常用头撞击着窗户,砰砰的声音至今还回想在我的记忆身处。青紫的额头,目光中流露的痛苦神色,这一切怪异的神色举止都大大膨胀了我的好奇心。我有好几次都想要去与他说话,终于没有实现。那个男人为什么被关在那里?他为何要伤害自己?他因何而痛苦?在那个黄昏里,惨淡的光线扭曲了他的身体,轻薄地要飞出栅栏似的,鲜血从他的指隙中跌落。我看见他的嘴唇不停地蠕动,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我听不见,或许是我们之间隔的太远了,或许是他根本就什么都没说。他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慢慢转身,走进了黑洞洞的房间。阴影彻底覆盖了他。
自那个黄昏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那栋楼似乎彻底地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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