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叶草青青
01
十岁那年,我第一次经历亲人去世的痛楚,也第一次见到坚强的母亲在众人面前落泪。
外公上茅房时摔了一跤,然后脑中风,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连说话都困难。
母亲挂断电话后,带着我连夜往外公家赶,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巴路上小跑。手电筒的光昏黄黯淡,时上时下,我看不清路,只能任由母亲扯着我前进。
母亲一路无言,呼吸却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像夏日的雷阵雨一样,密密麻麻砸下来,让我的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平日一个小时的路程,那晚我们四十分钟走完。当母亲低着头跨过矮矮的门槛时,我瞥见她下巴上悬而未落的大颗汗珠,正在灯下幽幽闪着微光。
红漆斑驳的架子床上,又黑又脏的蚊帐被高高挂起,外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左脸上全是淤青,肿胀的皮肤把原本沟壑纵横的皱纹撑起来,像洗干净的猪肝。与苍白且布满褶皱的右脸一对比,乍看就像外公带了半边鬼面具。
外公明明前几天还送了我一套新衣服,怎么今天就躺在这里扮鬼人?年幼的我不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站在床边呆若木鸡,眼神空洞。
母亲开口轻唤:“爸……”
床上的老人睫毛颤了颤,费力半睁着眼。浑浊的目光轻轻落在母亲脸上,又移动到我身上。外公已经说不出话来,全身上下能灵活移动的,只剩一双眼珠子,却黏在我们母女身上许久,连余光都不分给三个舅舅一丝一毫。
02
屋子里散发出一股腐臭发霉的味道,咸湿咸湿的。母亲看着外公摊开的手掌,五根枯枝般的手指微微颤动,便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随后又把我的手放上去。
说来也奇怪,气若游丝的外公突然有了力气,五根手指紧紧抓着我和母亲的手。我怕得厉害,眼里竟然也蓄满了泪水,只是不肯落下。
老人眼里的光渐渐淡了,舅舅们招呼我和母亲出去休息一会。母亲不肯,却把我推了出来。
没多久,里屋便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照看我的幺舅舅急匆匆跑进去。我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进去。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外公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外公,他远不如课本里描绘的那些外公慈祥,对我也不亲昵。
虽然外公家到我家只有一个小时的脚程,他却极少过来,一年也就在过重要节日时来个两三回。
他来时,两手空空,没有糖果,更不会抱我,用他的胡子亲昵地扎我。他住在我家时,总叼着一根长长的烟斗,一边缓缓吐烟,一边慢条斯理地指责母亲没有教会我洗衣做饭。
外公甚至反对母亲送我上学,他说生的女儿总归会是别人家的,读那么多书无用。
母亲总会反驳他:“当年您也是用这个话逼我退学,让成绩比我差多了的七哥继续读书。都说养儿防老,您防到了吗?”
每次母亲说出这句话,外公就会默不作声地走出去,蹲在屋后的田坎上,把烟斗头上的火星杵在石头上,并磕几次烟斗,弄出“砰砰”的清脆声响。
03
那时的外公,年过六十,有七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的母亲就是排行第八的女儿。我的七个舅舅,有四个在外地打工,生了孩子都丢给外公带。
外婆在我一岁多时便去世了,外公一个老人家,在外人眼中本该享清福的年纪,还在独自一把屎一把尿带孙子。
三个在家种地的舅舅心里不平衡,成天在外公面前阴阳怪气说些难听的话。
外公听不得这些话,便每个月掏钱给他们贴补家用。母亲说,他给幺舅(母亲的七哥)的钱最多。
刚开始,母亲每次回娘家还会给外公些钱。知道这些事后,便换成了吃穿用度的东西拿过去。下次去的时候,就看见那些东西出现在幺舅家。
外公缺东西时,不会主动找母亲要。但母亲总能看见他的难处,及时送去他需要的东西。
我和母亲都以为,就算是石头,外公的心也该捂热了吧。然而事实是,我和母亲都是女人,在外公心里远远比不上舅舅们和他的孙子们。
我不喜外公,就是从他的偏心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但最主要还是因为母亲以前的遭遇。
母亲说,外婆生了四个儿子后,她和外公都很想要一个女儿。但生到第七个时,还是儿子。
外公却不死心,听说让孕妇交换裤腰带可以改变肚里娃儿的性别,便让怀着第八胎的外婆和村里一个生了五个女儿的妇人交换了裤腰带。
那一胎,外婆终于生了女儿。外公很欢喜,转眼却愁白了头。
04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养七个儿子一个女儿是个大问题。
都以为外公苦苦等来的小女儿应该被捧在手心里受尽宠爱,然而事实是,母亲四岁就开始洗衣做饭。那时候,买不起肉,油就是最大的荤腥。
煮一锅面,挖一勺油,给外公倒一半,外婆一小半,几个舅舅一人一点,到母亲时,只剩下光溜溜的勺子。
母亲忍不住舔勺子,却被外公斥责一顿。外婆总是偷偷剩点碗里的面汤倒给母亲。
家里来客人时,母亲绝对不能上桌吃饭,必须等大家都吃完了再吃点剩菜。她每天出去割野猪草(种的猪草不够,用野生植物即野猪草喂猪),回来晚了要被骂,饿急了在野外找果子吃要挨打,和邻居的女儿说句话就是鬼混。
母亲早早地担起家里的活计,却从未得到过外公的赞许。他说这一切都是女人该做的,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母亲读完一年级,外公便把她留在家里,不让继续上学。理由就是女子读书无用,家里钱又不够,只有给儿子读书。
幺舅舅的成绩极差,但外公仍供他上学到他自己不想读了。
炎炎夏日,舅舅们带着母亲下河游泳,被发现后挨打的永远只有母亲。有次母亲差点溺水淹死,外公也没放过她,依旧又打又骂。
这样偏心的对待,我不知母亲是如何忍到出嫁的年纪。每每听母亲说一次往事,我心里对外公的不喜便增加一分。
04
我总觉得外公对母亲的旧式女子教育影响了母亲,导致她出嫁后仍愿意孝顺外公。
母亲总是向我埋怨外公当年的不公,但外公一旦有个头疼脑热,她到得比和外公做邻居的舅舅们还早。
可我不亲近外公,他也不亲近我。我过十岁生日的时候,外公主动来我家,送给我一套红色唐装改良裙子,裙子下摆有三个大大的金色福字。
这是他第一次给我买东西,我以为外公终于接纳我了。外公去世后,母亲说原来外公早预料到时日无多,在我身上弥补以往对她的亏欠。
给外公守灵时,外公下葬时,我都没有流泪。有人说我铁石心肠,母亲解释说小孩子不懂死别。
外公下葬后,母亲带我回家,眼泪无声地流了一路。她说:“我以为我不会为他哭,可他终归是我的亲生父亲啊,生我养我,血浓于水,无法割舍。”
母亲大字不识几个,这大概是她半生以来说过最有文化的一句话。
第二天,大舅送来两千块钱,说是从外公放衣服的箱子里找到的。他留了遗书,这钱给母亲,其余人不许动一分。
母亲说自己嫁人了,不能要这个钱,让大舅把钱分给几个舅舅。当晚,我半夜醒来时,母亲不在身边,我只摸到了一个湿漉漉的枕头。
后来,我时常梦见外公弥留之际的半边鬼面具。在梦里我质问他为何偏心,他笑而不语。
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竟然也会在梦见外公时湿了枕巾,也许是血缘使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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