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之中,杳无人声,只有一声声鸟鸣在山谷里回荡。
三天了,在连续击退数十轮攻击后,程东亭的体力也达到了极限,他背靠一棵古松,左手拄着剑鞘,右手执剑,大口喘息着。
手中的剑在夕阳最后一道余晖下闪着青凌凌的寒光,在暮色四合的山林里仿佛一线天眼,冷漠的看着这个充满杀戮的世界。
到底是南宫家的技艺,这把剑刚刚铸好便有如此威力,仿佛是自己天生的另一只手,翻转收放,挥洒自如,甚至在内力尚未灌注于剑身之时,它已先人一步,暗自生力。
没想到南宫若举第一次铸剑便到如此境界,原来父亲还担心他年少青涩,当不得为程家人铸剑之任,只怕这一战他的这把初天便要成名了吧,只是作为初天的主人,他是否能逃过此劫呢?这个17岁上便成名了的天才剑客,江湖五载,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天色渐晚,他敛声屏息,暗自调整内力气血,十几载苦练,唯这一身功夫不曾辜负于他,一柱香后,内力便已恢复了六成。他睁开双眼,暮色下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扫视四周,似乎杀手并未追来,他暗自松了口气。
只要熬过今晚,明日即可入川,只要一入川,再厉害的杀手也伤不到他分毫。蜀中程家,百年不倒,凭的可不是运气。
将左臂上的伤简单包扎了一下,程东亭裹紧黑色大氅,欲寻僻静之处休憩藏身,忽然间一个身影一闪而过,空中一阵风起。又一轮攻击开始了?容不得多想,程东亭举剑便刺,然而就在剑尖即将刺进那身影胸口时,仅有的天光下他一眼瞧见来者的眼睛,那是一双有如晨露般清澈明亮的双眸,长着这样一双眼睛的是一张如水中清莲一般的绝色容颜,眼前的少女看着程东亭茫然无措,竟连害怕都不知道,眼见着剑就到了胸前。
情急之下,程东亭手腕一翻,利剑斜着从她身旁擦过,强行收功,程东亭只觉胸间内息激荡错乱,双脚再难收住,冲着对面的少女冲撞而去,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倒地瞬间,一口走岔的气血冲口而出,喷落在地。
少女被他扑倒在地,竟也不知躲闪,双手扶着他的肩头,忽然双瞳收紧,不等程东亭有所反应,那少女使尽全力猛的将他推翻,随即挡身在上。程东亭只觉少女的身子一僵,双眉紧皱,似有无限痛楚。从少女黑如墨染的长发间,程东亭看见一道寒光已然刺入她的后背,执剑之人脸罩黑巾,正是苦苦纠缠自己的杀手。
右手一翻,年轻的剑客剑已出手。来者收剑抵挡,剑从少女身上瞬间拔出,一道鲜血凌空泼洒,血雨一般。
程东亭一剑刺出后足跟点地,左手护着胸前人,身影贴地向后急退十几米,而后腰身一挺,腾空而起。怀中少女此时已因失血而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程东亭心内焦急,不知这一剑伤到她哪里,无心与追击者久战,顺手从怀中摸出最后三枚钢钉,向着迎面扑来的杀手射出,趁着对方一顿的空当,抱紧怀中人,身影一闪,消失在了满是乱石杂草的深山中。
夜色渐浓,山洞里,程东亭将少女轻置于枯草上,一边燃起火堆,只怕这火光引来追兵,火一燃起,他便来至洞外,见不远处恰有一丈来宽一块巨石,走过去,运用内气推着它挡住大半个入口,而后又找了一些树枝枯草将仅有的缝隙填充,远远看了看,见无一点光亮可漏,才又躬身从缝隙里钻进洞来,回身再度掩好入口。
再次走进洞中,看着躺在地上的少女。程东亭不禁皱起了眉头。在路上,他已经封住了她伤口周围的几处大穴,上了刀伤药,简单包扎了一下。江湖险诈,不知杀手来历如何,亦不知这少女究竟何人,程东亭心内不是没有疑虑,甚至有一刹那,他怀疑这少女和那群杀手是一伙的,不过用了苦肉计,然而一摸少女的脉搏,却发觉她毫无内力,并非武林人。
这荒山野岭人烟罕见,这少女为何突然出现?看她一身白衣如雪,长发如瀑,容颜清丽,年纪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无半点烟尘之气,为何利刃当前她要以身相助一个陌路男子?程东亭久久望着她,百思不得其解。
昏睡中少女因痛楚而脸色苍白,双眉紧锁,伤口在她右肩胛骨处,深已透骨,若不及时救治,只怕会落下终身疾患,身为世家子弟,程东亭有着比其他江湖客更多的礼仪规矩,不知这少女身份如何,只怕分寸不当,便会惹上无尽麻烦,但此时此境,又不能袖手旁观,稍作思忖,程东亭走过去,将她从地上扶起,右手抵住她的后心,以真气为她运功疗伤。
片刻后,少女的脸色略见红晕,气血通畅了许多。连续激战,加之之前气血走岔,此时的程东亭也深觉疲惫,将少女再次轻放于枯草上后,他扯过身上的大氅,轻覆于她的身上,自己则远远的坐到火堆的另一侧,一边看着她,一边想着事,倚着山洞的岩壁,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不觉一夜过去,程东亭睁开双眼,火已燃尽,只剩下一堆灰烬还在闪着火星,他看了一眼对面地上的少女,她仍在沉沉睡着,一夜休息之后,她的脸色好转了很多,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程东亭无声的走过去,蹲下身,拾起她露在大氅外的手腕,摸了一下脉,脉象平稳,后背的伤似并无大碍了。他一动,将她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眼神依然空洞而平静,既无恐惧也无悲喜。
“你叫什么名字?”程东亭望着她,从昨日惊见之时起,这少女脸上就是这样一副茫然的神色,懵懵懂懂。看着她一双明亮如星的双眼,程东亭有些忧心的想,会不会是从高处突然跌落伤到了脑子?只怕这一跌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更遑论家人来处等等,怜惜之心顿起。
“我?”果然,她似乎有些糊涂,看着他陷入思索,片刻后缓缓说道:“我叫兰。”
还好记得名字,程东亭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你从哪里来?”
程东亭松开了手,想将她的手臂送回大氅中,她却反过手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我?我不记得了。”
她用力的握着他的手臂,程东亭忽然一阵失神。兰望着他淡淡一笑,说道:“你是个好人。”
程东亭一愣,看着她,脸突然有些发热。面对这样一个柔弱清丽有如水中清莲的少女,年轻的剑客竟不知如何是好。他轻轻的将握在兰手中的手臂挣脱出来,一双手竟也不知该放哪是好,只好相互握着,暗自掐着手心。
“你……能走吗?”良久他回过神来,兰挣扎着从地上坐起,一动之下牵动了伤口,她禁不住皱起眉,轻声呼道:“好痛!”
程东亭忙扶住她肩头,借力给她。到底是弱女子,比不得江湖人,这荒山野岭的如何带她出去?程东亭心下担忧,若是自己,那些随时会出现的杀手并不足惧,可现在有她在旁,既无武功又重伤在身,只怕一时护不周全,倒叫她跟着受牵连。但如果不管她,她这个样子,荒山野林,野兽出没,就算他脱险之后再来寻她,恐怕她也凶多吉少。想到昨日,他差点误伤她,她不仅毫无责怪之意,竟在危难之时将他护住。单薄如她竟有如此勇气与胆量,又全不像一个寻常女子。
一瞬之间千百种念头在脑中闪过,程东亭一时愣在那儿。兰抬起头看着身侧的程东亭,突然说道:“我跟你走。”
“嗯?”程东亭回过神来,不觉低头,她的眼神如此清澈,像孩童一般无辜,显现着对他的依赖与信任。程东亭只觉心内一热,他点点头,郑重的说道:“好。”
这个“好”字一出口,两个人的生死便绑在了一处,程东亭就算是死,也会拼尽全力护她于前,然而兰却浑然不知这个字的含义,脸上仍旧一片茫然之色。
一时两个人站起身,程东亭将大氅披到她身上,她如此纤弱,那衣裳竟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兰姑娘,虽然男女有别,但现在这种情形,东亭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如果有得罪之处,你莫怪我。”
程东亭退后一步,向她示礼。她诧异的看着他,慢慢的似有所悟,淡淡一笑。
“没事,我不介意。哦,你叫东亭?”她看着他,脸上现出与外貌不相衬的冷定。
程东亭望着她,又是一阵疑惑。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有时像个孩子一样懵懂无知,而有时又是这样果敢坚定?无从得知,只缓缓回道:“程,程东亭。”
“恩,程东亭,我记得了。”她伸过手来,轻轻担到他左肩上,温柔一笑。
“你和我一起吧,我会尽力的。”
她的话说的没头没脑,脸上一片宁静温和,反而让程东亭心下一片茫然。好像需要受保护的不是她这个弱女子,而是他这个武功高强遇百敌仍可脱身的剑客。
程东亭不觉苦笑了一下,只当她是孩子心性,全不知眼下两人正处于危险当中,点头应道:“好,我们一起走。”
他跨步向前到她身侧,架起她左侧的胳膊,半负着她的重量,拨开洞口的枯枝杂草,两个一起钻出了山洞。外面天色已亮,晨起中满山青翠,新凝的露珠在野花瓣上滚动,映着两个人的身影。
“这里真好。”
兰抬头望着四周,嘴角浮上一丝温暖的笑意。程东亭又是一阵诧异,不觉问道:“你不是这儿的人?”
“我?”
她在他的搀扶下一步步向前走着,刚开始似还有许多不适,渐渐的竟走的稳了。
“我不是这里的。”
“那你怎么会到这里?”
程东亭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的手臂,既不敢用力又不敢不用力,尽量将她靠近自己,又不好太过靠近,一边眼耳还需留意周遭的动静,经过一夜休整,体力虽然完全恢复,可精神上却更有压力。
“我?我犯了错。”
她嗫嚅着说出这些,脸色突然凝重苍白起来。见她似有隐情,程东亭心中不觉一震。是什么样的错要将她这样一个姑娘扔进这深山?又会是谁有这样的手段,罔顾她的生死,如此绝情和狠毒?
“你犯了什么错?难道你是被人扔到这儿的?”
程东亭心中怒意顿起。
“唉,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懂。”
兰叹了口气,忽然用手按了一下胃腹。
“怎么了?”
程东亭见她微皱起眉,不知是不是哪有不适,忙停住了脚看着她。
“这里,好像很空。”
程东亭顺着她的眼神看向她,恍然大悟。
“是不是饿了?”
兰抬起头看着他,眼中似有迷惑,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是了,我是饿了,想吃东西。”
她脸上露出一丝羞赧,贝齿轻咬嘴唇,看着程东亭,宛而一笑。
程东亭不觉又愣住了,只一瞬猛的又回过神来,心中暗恼,不觉皱起眉。
“呃……”看到程东亭的神情,她眼中闪出怯意,讷讷的道:“不吃也没关系,我们还是赶路吧。”
“不,不是,唉……”程东亭看着垂下头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忽然笑了,那笑意从嘴角荡漾开来,让年轻剑客一直紧绷着的脸瞬间温柔清朗起来。
“你先坐一下,我去找点野果。”
兰的话让同样水米未尽的年轻剑客顿感饥肠辘辘很是难过,将她轻放到一块青石上后,程东亭也不敢走远,就近寻了一棵桃树,那桃树在这深山之中养了有些年头,足的有五丈高,满枝压着大而鲜嫩的粉桃,程东亭脚一点地,跃上枝头,挑大的摘了几个,用衣摆兜好,一转身飘然落地,全无半点声响。
起落之间,兰尚未看清他的身影,他已然走回,一时之间兰的脸上写满惊叹。
看到她的神情,程东亭竟有些不好意思,一边将桃子放在青草地上,一边挑了一个大的,翻开衣角,用里面干净的布料仔细擦拭,擦拭干净后递给兰,微微笑道:“吃吧。”
兰看着桃子,满眼欢喜,孩子一样点点头,接到手中一口咬下去。
“慢点。”
看着饱满的汁水在她一咬之下沿着她纤细的手指流了下来,程东亭不禁一笑。
“好甜,你也吃。”
兰举起桃子向他面前一送,扑闪着一双明亮纯净的眼睛,一脸的开心和满足。还是个孩子啊,程东亭看着她的神情和举动,摇了摇头,笑了一下,推回她的手,从地上捡起另一个桃子,向她晃了晃。
“我吃这个。”
他用衣角简单擦了一下,然后坐到地上,和她一道吃起来。
“真好吃!”
兰边吃边感叹,似乎连身上的伤也忘了,眼角眉梢全是喜气。看到她这个样子,程东亭又是一阵诧异,难道她没吃过桃子?转而又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可笑,只微笑着看着她摇了摇头。
她吃了一个又一个,一转眼地上的桃子被她吃了大半,直剩最后一个,她刚刚扔掉手上的桃核,想伸手去拿,忽然想到什么,抬起眼看看程东亭,慢慢的将手缩了回去。
程东亭看到她眼中不足的样子,微笑着从地上拾起桃子,再次将它擦拭干净,递到她跟前。
“吃吧,没吃够的话,我再去摘。”
“够了。”她接过桃子重重的点头,眼中忽然闪出一丝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不是吃的太多了?”
程东亭忍俊不禁的一笑,情不自禁抬起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刚要落到她发上,忽然想到了什么,忙的收住了,转而落到她肩上,帮她理了理大氅,便快速的收回手,忙的站起身。
“走吧。”
他转过身去,不让她看到自己瞬间涨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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