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不过街头巷尾快活的人意兴倒未阑珊,桥边草市早已亮起花灯,一名卖胭脂的老板在灯下拉着两个姑娘,口若悬河地指着自己的东西大加褒扬。
姑娘们窃耳私语,似在犹豫该不该将那东西买下来。
河边柳树垂下一绺嫩枝触在水面,风吹过去,漾起一圈细细的波纹。
树下站着一个人。
他戴一顶破旧的草帽,抱一柄细长的剑;他的脑袋,同身边树一样低垂,桥头明亮的灯光打在水面上,映出他的脸——
一张胡子拉碴的脸。
縠纹波动,那张脸模糊起来。
他身形高大,伫在树的阴影中,也宛如一棵扎进地里的树——
没人知道他已在此等了多久。
他在等什么?
路口松糕店前,一年轻女子蹲在河边,手里一把小米,正一粒一粒抛出去,喂给旁边几只“咕咕”叫的鸽子。
马的嘶鸣突然传来,那些鸽子受惊,急急扑棱翅膀飞上了树,蹲在树枝上看着下面的人。
女子尚不察觉,一匹大马已拉着车子敲打地面奔过来,马车自她旁边掠过去,带翻了她手里的篮子,苹果、手绢、裹着油纸的包子,各种东西自篮子里跳出来,逃一般往四面滚去。
马车缓下来,女子却不去捡地上的东西,低头匆匆地离开了此处。
马车上一张脸探出来,一张硕大无朋的脸,上面堆满了粉色的肉瘤,看起来骇人至极。
脸的主人却笑得像个弥勒佛,他看一眼,挥挥手,马车重奔腾起来。
河边的那个“树”,在此刻蓦地睁开眼。
马车斜斜拐过一个街角,歪了一歪,随即消失在路那头。
桥头边上,精明的老板终于将那盒胭脂卖了出去,姑娘们嬉笑着离开,老板垫了垫手里的银子,心满意足地吹起了口哨。
哨声沿着风滑过缕缕星痕的河面,滑过垂柳,划过路口的松糕店,滑进“树”人的耳朵里。
长满络腮胡的人,这时候突拔起身子,几个燕子腾飞消失在夜色里。
柳叶翻飞,乘着胭脂的糜香悠悠荡荡飘上了天空,树上的鸽子重蹦下来,“咕咕”朝着星子低吟。
夜有余芳,微风独嗅。
络腮胡不知何时已伏在了一间房的屋顶上。
这是一家不算小的酒楼。
不算小的酒楼里,有不算少的人在提杯浅饮,提杯浅饮的人中,有不算少的壮汉正颔首陪笑,笑的人中,有不算少的眼光里透着畏惧,而那畏惧,都齐齐投向一个人——
一个同样在笑的人,他笑着,他硕大脸上的肉瘤也在笑,它不但笑,还仿佛发出了声音,伴着酒杯的碰撞,回在令人作呕的沉闷空气中。
有人是想作呕的,但作呕的人未必真的敢呕出来,否则他就只能永远躺在这里了。
“肉瘤子”看着一个人,一个美得惊艳的女人,笑得前仰后合。
好似只有他是真正开心的。
络腮胡静静听着下面的动静。
只听一人道:“宋老板果然豪爽,咱初来就受此厚爱,日后这条道上还得多多仰仗您。”
宋老板“咯咯”笑起来,尖锐声音与他体貌实不相称,道:“好说好说,日后再过此处提我名号便可,保证无人相阻,不但这儿没人敢拦,整个江南道也没人挡你们!”
他笑起来,脸上肉瘤不住抖动,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对面的女人。
女人一直未开口,脸上一直挂着笑,桌子底下,她的手却紧攥着手帕,已然沁出了汗珠。
“东西,可准备好了?”宋老板喝口酒,不再笑,问道。
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起身道:“早为您准备妥当了,走了几千里,一样不少,宋老板千万放宽心,明日便送至您府上。”
“好好好,那我就等着了,有你们我绝对放心,”宋老板拍拍大腿,那脸疙瘩重跳起来,继续道,“可不知东西在何处?我从寿平来,只为预先看看这东西,总不能白跑一趟……”
屋顶上的人这时冷哼一声,暗暗道:“只怕你是为了那美人,谁不知你宋贵是个怕老婆怕到死的人,不敢在寿平作浪,倒被*引到这儿来了……”
“这……”席上的中年汉子为难起来,皱眉道,“宋老板看看是好,不过这儿人多眼杂,漏了风声……”
宋老板酒杯方碰到嘴边,突然一手拍到桌上,变色道:“笑话,我宋贵在江南道谁人不知,还怕有人抢我东西不成?”
那人忙赔礼道:“是是是,在下失敬,过后在下就引宋老板前去亲察一番。”
他说完提起酒壶,欲为宋贵满上杯中的酒。
宋贵手一抬,挡住酒壶,看着对面女人道:“酒已过三旬,我好像已经喝足了,不知姑娘喝足了没?”
他看着对面女人。
楚昭阳手里捏着手帕,莞尔一笑道:“宋老板既已足了,那小女子也该足了。”
她眼睛只扫了他一眼,随即低头看着杯中的酒。
“既然足了,不妨就带我前去看看东西如何?”宋贵晃着酒杯,脸上肉瘤又跳起来。
楚昭阳的手轻颤了一下。
“好,好。”她咬着嘴唇道。
她看着对面人的脸,努力挤出笑来,目光却快速瞥了一下她右边的那个中年汉子。
汉子由是抱拳道:“小妹初来乍到,对此地尚不熟悉,不如由在下陪同宋老板前往。”
宋贵一口酒未喝完,突然抽出手,一掌打在中年汉子脸上,喝道:“我说让你去了吗?”
中年汉子愣在原地。
宋贵阴冷看着他,道:“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汉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躬身道:“是是,宋老板教训得是。”
宋贵冷哼一声,转而望向楚昭阳,一张脸顿时如桃花儿般笑起来,道:“那美人儿……不,姑娘,请吧。”
楚昭阳一张脸惨白地站了起来。
夜已漆黑一片,城里草市不再喧哗,灯光逐渐暗下去。
冷清客栈里,坐着两个人。
一人微笑抱着胳膊,一人正大快朵颐地往嘴里塞着牛肉。
不是沈公子和那冷脸老板是谁?
那老板却不再冷脸,笑得比花儿都灿烂。
沈公子吃完东西,拿块手帕擦了擦嘴,悠然道:“那人去了?”
店主人轻声道:“去了去了,果然上钩了。”
沈公子“嘿嘿”一声,道:“如此甚好,看来江南大盗也不过是个咱手中玩物而已,待他们打起来,两败俱伤,大人少不了咱的好处……”
店主人笑得更灿烂了,道:“是,还是公子计划周全,才得以使那人迷了心智。”
沈公子撸撸袖子,摊开装牛肉的油纸,舌头突然舔了上去。
他一面舔一面道:“楼上那怪人,你可探清底细了?”
店主人方欲开口,脑中突想起一个人,口中一番话咽下去,变另一番道:“查了,原来是个江湖散人,兴不起浪来,不足为虑。”
沈公子一张脸差不多贴在了那张纸上,听完店主人的话怔了一瞬,随即却不动声色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是个人物呢,如此就不必管他了。”
店主人微笑。
满脸疙瘩跳动的人为女人掀开马车的帘子。
楚昭阳苦着脸,皱眉坐上去。
马车缓缓行在早已人迹寥寥的街道上。
宋贵眯眼看着楚昭阳,道:“姑娘不是汉族人?”
楚昭阳笑一下,道:“小女子生于千鸟国,却在大顼长大。”
谁都看得出她这个笑有多勉强,但如此的笑,却也让宋贵眼神迷离起来,他一路攀谈,似是醉了,手不知不觉搭上了楚昭阳的香肩。
“姑娘这般美丽,何必做这风餐露宿的行当,倒不如留在此处做个生意,有我扶持,赚得定比走南闯北多得多……”宋贵轻柔道,他慢慢凑近楚昭阳,油腻的鼻子轻轻嗅着,一双手渐渐滑了下去……
就在这时,马夫的声音突然传来:“老板,到了,您说的是这里吧?”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露出外面人一张辨不清面目的脸。
宋贵的手这时松开,脸上微微有了一丝怒气,挥手道:“扶我下去。”
楚昭阳僵硬的身子在此刻放松下来,她长舒一口气,舔了舔方才紧咬出血的嘴唇。
宋贵艰难地从车里挪了出去,随后将一只肥胖的大手伸进车里,对楚昭阳轻唤道:“来,姑娘,扶我的手下来。”
说实话,楚昭阳实在不愿去碰他,但此时此刻,她也不得不忍着恶心去做了。 穿麻布衣裳的马车夫立在黑暗里,楚昭阳自他身边走过去,打开了漆红的木门。
一个硕大的檀木箱子正置在房间中央,箱上一把锁,由外头式微灯光映过来反着别样的色泽。
楚昭阳取出钥匙,打开了那把锁——
宋贵的目光由是自楚昭阳惹人的身体上移过去,待看到箱中东西时,他不禁瞪大了双眼。
只见满屋子黑暗在箱子打开的瞬间俱消失在角落里,箱子正中搁一器物,一柄窄长的器物,那器物上镶满了璀璨的石头,借各处透来的光看去,光彩逼人。
“乖乖,西域第一剑,果然名不虚传。”宋贵搓着手,脸上的兴奋简直要从他那恶心的瘤子上跳下来。
“剑虽好,可这鞘才是真正的稀罕之物,宋老板得此器物,当属美事。”楚昭阳轻启朱唇,莞尔道。
“美哉美哉,”宋贵大笑起来,别过目光看向她,道,“美是虽美,却总觉得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楚昭阳问。
“用此剑的人。”宋贵笑道。
“那此人非您莫属。”楚昭阳柔声道。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要觉得吐了。
宋贵看起来甚是快乐,“嘿嘿”一声,道:“姑娘嘴可真甜,甜的我小心肝儿都化了,但不知姑娘其他地方是什么味道……”
他笑个不停,抚着自己的嘴巴,目光已在楚昭阳身上游离起来。
楚昭阳蹙起眉头,道:“宋老板说笑了,小女子一路风尘,自是满身俗气。”
宋贵道:“俗气不俗气,还得看看方可知晓。”
他眯眼看着楚昭阳,目光上下,愈发肆意。
楚昭阳负手,手里已多了一把匕首,颤声道:“您……”
宋贵笑得更厉害了,道:“咱家爱美,宝剑是我的,不如今晚你也变成我的,岂不美上加美?”
他狞笑着朝楚昭阳走过去,肚子上的肥肉左右颤动,也仿若笑得停不下来。
楚昭阳步步后退,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失声道:“宋老板,您不可不能……”
宋贵继续向前,拍拍肚子,道:“不能?有何不能?整个江南道还没人敢跟我说‘不能’!我看上的东西,就算天王老子也得给我乖乖送上来!”
他慢慢逼近墙边的女人,口中笑,脸上笑,肚子也在笑。
他笑着,大手一抓,握住了楚昭阳纤弱的手腕。
楚昭阳咬咬牙,方欲出手,月光浅薄的地面上,突现出一个影子。
待看到这影子,楚昭阳忍住了冲动,也不管门外人是好是坏,急道:“大侠救我……”
听到这话,宋贵果转过了头。
楚昭阳得此机会,趁好自他身边逃了出去,她已不在乎门外是何人了——或许是那个马夫好奇屋里声音,忍不住想进来一探究竟,或许是恰巧路过的人,又或许是某些心怀不轨的人……
但她都已不在乎了,她之前觉得宋老板并未多么可怕,直到今日,她才觉出此人的恐怖来,她恐怖的不止他的手段,还有他恶魔般的一张脸!
他那张脸,任哪个女人来看都是经不住恐惧的。
所以她不管门外是谁——她都要拼命冲出去。
门外人,那个影子,他并没有阻拦自屋里跑出来的女人。
直到楚昭阳跑得没了踪影,他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门外。
他从街上来,一步步走进大门,走过院子,走到这间房的门口,门外马车夫试图阻拦,他便出手,那车夫由是连声音都未出便倒了下去。
他听到屋里声音,并未急着进去,而是一直在等。
天上的阴云路过圆月,待一刻过去,皎洁的月光重洒下来,使他现出了自己的影子。
他默默等,不知在等什么,沉着头,似乎在思考。
然后,他看见一个女人跑了出来,再然后,他看见一个臃肿恶心的胖子蹒跚追到了门口。
那胖子看起来很愤怒。
他抱一柄细长的剑,戴一顶破旧的草帽,待看到“胖子”时,终于动了动,嘴角一弯笑起来。
宋贵见到门外的人,突然脸色一变,急忙返身去拿箱子里的宝剑。
“方才我还在想这是不是个陷阱,现在看来,并不是。”草帽人缓缓道,“原来有些人为了女人,连命都不舍得要了,真是可悲。”
他睥睨着眼前的胖子,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先前尚天不怕地不怕的宋老板此刻却吓得抖起身子来,他这人奇怪得很,笑也抖个不停,愤怒也抖个不停,连怕起来也抖个不停。
他如今抖起来比方才抖得更厉害了。
方才他抖,别人怕得很,现在他抖,是他自己怕得很。
他怕得恨不得从屋顶上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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