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姑娘与苏禾先生

文/陌忘芊

那天晚上，我关上了“树洞”小店的门准备回家。天空忽然好像被人撕裂了一个口子，伴随着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来。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竟然是一位年纪并不大的姑娘，似乎不是本地人，普通话里还夹杂着些家乡的味道。她问了我要去的地点，然后发动车来。路过交叉口的时候，刚好是红灯，她忽然扭过头来对我说，姑娘，你看一下后面贴着的照片，你见过那个人没有。

因为太黑，我竟然一直都没有注意，前面座椅的背后果真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先生，脸上有着羞涩的笑容，身穿着并不太合身的西装，看样子像是在照相馆里照的。

我仔细看了看，却并不认得。于是只能对她说了抱歉。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说自己并不在意，可我分明还是看到了她眼底的一丝失望。

她说，她来这座城市开出租车已经三年了，而目的是为了找一个人。忽然觉得我们是好像是同一类人，她是为了找一个人，而我开“树洞”小店是为了等一个人。

到了目的地之后，临下车的时候，我对她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我，我把它写出来放在网上，或许会对你找到他提供一点帮助。

她点了点头，开车走了。

大约过了许多天，一天晚上，我刚想关门的时候，她走了进来，从包里拿出一叠信说，我想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

这就是桃子姑娘与苏禾先生的故事。什么是爱，对于桃子姑娘而言，爱或许就是一种执念。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她把自己困在里面，如同走迷宫一般绕圈，不是她找不到出口，而是她不愿意出来。

【一】

桃子姑娘说，她和苏禾先生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小镇上。他们上中学的时候相爱，然后就一直在一起。在教室里，在操场上，在每一个放学后回家的路上，总是能看到他们吵吵闹闹追追打打的身影。他们彼此互相陪伴，度过了整个青春时光。

那时候，他们的学习成绩很不好，苏禾先生很爱看武侠，每次上课的时候，总是埋头躲在高高的书摞后面看那些江湖里面的爱恨情仇。他总是幻想自己是一名潇洒的侠客，与桃子姑娘一起执手，乘一叶扁舟，一萧一剑，浪迹天涯。

学生时代的生活无忧无虑，他们那时最喜欢的就是去高高的山上，站在整片的向日葵里，从山顶往下看，俯视整个城市。在大太阳下，两个人吃五毛钱一根的冰棍都能让他们开心好久。

可最终，太阳晒化的不只是他们来不及吃完的冰棍，还有他们来不及握住的一逝而过的青春。

在班级里，他们都不起眼，所以也没有人在乎他们。高考结束的那天，他们都很沮丧。苏禾先生从考场出来，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张游泳票，在游泳池里呆了一个下午，明晃晃的太阳下，他第一次哭了。

那是桃子姑娘和他在一起那么久，第一次看到他那么难过。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从前的他们太贪玩，荒废了学业，而这时候的伤心与后悔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桃子姑娘说，成绩出来的那一刻，其实他们都已料到，分数很低，根本上不了大学。就是这样一纸薄薄的成绩单，潦草地为他们兵荒马乱的青春画上了句点。

【二】

没有上大学的他们过早开始体验大人的生活，后来苏禾先生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而桃子姑娘在一家餐厅当端盘子的服务员。苏禾先生说，他要努力赚钱，他的梦想是和桃子姑娘一起开一家小餐馆，然后他是老板，桃子姑娘是老板娘。

可是，在这座小城镇里开出租车挣不了多少钱，他们每月赚的钱仅仅够日常的开支。那一次，苏禾先生开车不小心撞上了一辆豪车，虽然只是擦掉点皮，可是对方却不依不饶让他们赔偿。而赔偿金额对于没有一点存款的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他们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苏禾先生脸皮薄，不愿意向别人借钱，可是没有办法，桃子姑娘瞒着他找老朋友旧同学凑够了这笔钱。或许这是第一次他们觉得对于生存来说，钱有多重要。

苏禾先生那天晚上喝得烂醉。第二天一早，他瞒着桃子姑娘，拿了二百块钱，买了一套并不合身的西装，在镇上照相馆里拍了一组照片，留下其中一张照片和一封信，悄悄离开了他们一起居住的出租屋。

他在信中说，亲爱的桃子，遇上你是我这么大最开心的一件事。我想要给你更好的生活，我要去那座繁华的大城市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你在这里等着我。

桃子姑娘握着信和那张照片，含着泪说，我等你。

苏禾先生走了以后，桃子姑娘辞掉了服务员的工作，她去学了驾照，开起了苏禾先生的出租车，一个人慢慢还掉了当初借的钱。

我想，她当初一定生活的很艰难，可是现在描述当时的场景的时候，她脸上一阵风轻云淡。

【三】

在苏禾先生离开的第38天，桃子姑娘收到了他寄来的信。桃子，我很想你，在这里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找不到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第79天。我打算回去了，桃子，我成不了他们看上的那种人，看来只能这么普普通通了。我真的很没用。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很没用啊？

第121天。我快回去了，桃子，多多少少，我可以算是一个有用的人了，我已经能够看到我们未来餐馆的样子。你会原谅我当初不告而别吗？

237天。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桃子。昨天我从电视上看到了咱们的家乡，我突然一下子就哭了。你还在等我吗，桃子？

365天。告诉你一件事儿，桃子，几乎就变成了事实，今天早上我去了机场，我站在大厅里，那一刻思念像一条在草上爬行的蛇。我突然决定回去。我买了机票，过了安检，一直走到登机口。最后我还是出来了，机票钱退了一半。我多想回去啊，你知道吗？

而最后一封信是在他离开的第521天，只有一句话，别等我了，桃子。

信到了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从那以后，桃子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苏禾先生在哪里，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在这座城市里。

于是，她决定来找他。她干起了他从前的职业，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她把苏禾先生的照片贴在出租车上面，每遇到一个人，她都会问，有没有见过她的苏禾先生。她就这样，找了他了整整三年。

我对她说，这样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你能找他多久。

桃子姑娘坚定的说，一辈子。无论怎样，我总会找到他。

我感动于桃子姑娘的执着，于是把他们的故事写了出来放在网上，可是依然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消息。渐渐的，我也快要忘了这件事情，忘了桃子姑娘曾经找过我。

【四】

八月十五的那天，是中秋节。我的表姐在医院里生了一个宝宝，我高兴极了，关了小店的门就去看她。

在医院走廊里，我无意间看到一个人，穿着工服，头发很乱，脸上焦急紧张的样子，坐在椅子上不停摩挲着双手，似乎在等待未出生的孩子吧。

我去看病房里的表姐和刚出生的宝宝，粉嫩可爱，甚是让人喜欢。忽然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我连忙走出来，到走廊里，看着那位先生问，你是不是叫苏禾？

他很惊讶，一直看着我，仿佛在回忆是否在哪里见过，然后犹豫着点了点头，说，我是苏禾，请问你是？

竟然真的是他，我忽然很愤怒，一时没忍住，提了嗓子问他，你知不知道有个姑娘找了你三年？

旁边的护士喊住了我们，提醒说要保持安静。于是我把他拉到外面，对他说，桃子姑娘还在等你，她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三年了，一直在找你，你还不知道吧。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接着又转化为悲伤。我一股脑把这些年桃子姑娘的心酸说给他听，可他只是怔怔站着，一直不说话。

最后，我说的累了，停了下来。他才开口，小声说道，你能不能替我跟她说，不要再继续找我了。

我把随手提着的包包扔到他身上，说，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么软弱的男人，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和她说去吧。

他弯下腰，捡起我的包包递给我，我迟迟没有接过，因为我分明看到他的右手指少了两根。可那天桃子姑娘给我的相片中，苏禾先生有着纤细瘦长的手指。我忽然觉得很吃惊，或许他一直生活的并不好，或许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他说，我已经结婚了，孩子也马上要出生了。我不想伤害桃子，让她嫁个好人家吧。

医院里忽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他听到以后，来不及跟我告别便转身跑进了病房。

我一个人走在四下无人的街，满腹心事。到底要不要告诉桃子姑娘这件事情呢，我不想看到她受到伤害。可是如果继续隐瞒下去，恐怕她只会受到更大的伤害。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把这些都告诉她。

【五】

我找到了桃子姑娘，把我在哪里看到的苏禾先生，他结婚了，有小孩了，统统都告诉了她。她在我对面，两行泪水不停的流，那天晚上似乎整个小店的纸巾都用来给她擦眼泪。

她说，我本不是这样爱哭的人，从前无论我遇到怎么样的困难，我都会忍，可是现在，我忍不住了。

我安慰着她说，没关系，哭出来吧，哭出来或许会好一点。

桃子姑娘离开了。最后一次她来找我，是提着行李箱。她说，她现在不当出租车司机了，她不属于这座繁华的大都市，她想要回到家乡那个小镇上。

我目送她离开，很久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过她的消息。直到那天，她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她马上要结婚了，对方是一个小餐馆的老板。

我想，我应该要祝福她的。苏禾先生已经成为了过去，他娶了别的姑娘，而她也即将嫁给别的先生。

婚礼的前一天，我在小店里准备着红包，决定去参加桃子姑娘的婚礼，见证她的幸福。

忽然，一个先生踌躇着打开了“树洞”小店的门，走进来，我看着他，是苏禾先生。

他有些手足无措，我招呼他坐下来。他低下头然后又小心抬起来，说，我听说明天是桃子的婚礼，我给她准备了一个红包，你能不能替给交给她，别说是我送的。

我对他说，你们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忽然语塞，过了许久才缓缓说出，其实，我没有结婚。

我惊异地看着他，他开始一点一点向我讲述他的这些年。原来从前，我误会了他，桃子姑娘她，也误会了他。

【六】

苏禾先生刚到这座大城市的时候，没有学历，没有技术，也没有朋友，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后来，他去了建筑工地里，成了一名普通的农民工。虽然辛苦，但是薪水比起从前开出租车的时候还是高了很多。

他很努力的工作，赚的钱都舍不得花，每日三餐大多都是馒头咸菜凑合着吃。他也一直在憧憬着与桃子姑娘的未来，等他在这里呆上几年，然后就回去和她一起开一家餐馆，这个梦想一直支撑着他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时日。

可是后来，意外发生了。在一次施工事故中，苏禾先生失去了两根手指，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残废，配不上桃子。

雪上加霜的是，包工头拿着他们的血汗钱跑了，他们去找建筑公司要钱，可是没有人理他们。一直很照顾他的大哥因为工钱的事情与人发生争执，被抓进了派出所。

后来才知道，大哥的孩子要出生了，这笔钱是救命钱。于是他和工地上的朋友一起凑了一笔钱，他拿着到医院里一直照顾着大嫂直到孩子出生。

可是，他没有了钱，又少了两根手指，他不敢再去见桃子，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我对他说，你自以为这样对她好，或许桃子不会嫌弃你，就算是这样，她也仍然愿意跟你在一起啊。

可苏禾先生摇摇头说，她愿意，可我不愿意，我就是一个没用的人，我不想让她跟着我受苦。

苏禾先生留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和一封信走了。他托我把红包交给桃子姑娘，至于那封信就留在了我这里，让它成为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吧。

我目送他走出去，从远处看着他的背影，瘦小削弱，步履蹒跚，分明二十多岁的年纪却连背都有些微驼。

【后记】

我参加了桃子姑娘的婚礼，在她的房间里等待新郎来接新娘的时候，我把那个红包偷偷塞在了她的抽屉里。

那天晚上，我回到了“树洞”小店，在昏黄的灯光下，拆开了苏禾先生留给我的那封信。

上面写着，桃子，我做到了，去开家餐馆吧。也许我很快会回到你身边，也许我可能回不去了。万一我要是真的回不去的话，这些就算我留给你的吧。你要是哪天想我了，就看我给你写的信，一共是五十四封。

我的泪水流了下来，原来，他是这么深爱着她。可他不知道的是，早就很久之前，桃子姑娘就当着我的面，把从前他写过的信，悉数烧毁了。

“树洞”小店的歌忽然随机播放到杨宗纬的歌《一次就好》。

想看你笑
想和你闹
想拥你入我怀抱
上一秒红着脸在争吵
下一秒转身就能和好

不怕你哭
不怕你叫
因为你是我的骄傲
一双眼睛追着你乱跑
一颗心早已经准备好

一次就好我带你去看天荒地老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开怀大笑
在自由自在的空气里吵吵闹闹
你可知道我唯一的想要

世界还小我陪你去到天涯海角
在没有烦恼的角落里停止寻找
在无忧无虑的时光里慢慢变老
你可知道我全部的心跳
随你跳

如果能重来，该有多好。苏禾先生会带桃子姑娘去看天荒地老，哪怕一次就好。

可惜，没有如果。

【这是树洞系列的第十二个故事。都说，十二为一个周期，一个循环。这十二个故事各不相同，希望你会在其中的一个故事里，看到当初那个为爱不顾一切的自己。】

【想说的话可以写在下面，我会给你们回复。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爱你们❤️】

【最后，如果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在树洞等你，为你写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