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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砂:
今日我回母校,回到校林区,找到了毕业前我们一同手栽的合欢树,它愈发高大挺拔了,树高约有三米,枝叶繁茂成荫,缀满了粉红色的绒花,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红霞。等风乍起,我捡起一朵落花,细细观看,既如鹦鹉额上的羽冠,又似古代女子手持的香扇,便将那朵花夹入《圣经》书页之内,然后合上,捧在怀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死亡的事。
许多年前,我们也谈论过死亡。你说你愿意死在一棵树下,让树的根脉从你的肉身吸取养料、补充能量。而你的灵魂也能与这棵树合二为一。伴着树的越长越高,你的视野会变得越来越远。若有一天它直入云霄,你就能看到天国的状貌。
天国……天国究竟存在吗?我曾如此问你。
你翻着《圣经》,翻到《马太福音》,轻轻地念:天国好比一个人把种子撒在地里,他黑夜白天,睡或起,那种子发芽生长,至于怎样,他却不知道。因为土地自然生长果实,先发芽,后吐穗,最后穗上满了麦粒。
我摊开双臂,望着天空。那日的云层很厚,一望无际地铺向田野的远方。空气被阳光镀成金黄,吹着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花,相亲相爱地微微摇曳。有一只白鸟,振动着翅膀从头顶缓缓飞过,还不忘盘一个旋,仿佛臭美调皮的小精灵。
在那么柔和、那么惬意的下午,你与我谈论死亡、谈论信仰这种终极话题。我没有言语来形容当时的感受,只好笑道:我愿意成为那棵树。你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每念及此,我都怀疑你是不信我的话的。许是我在你面前一直嬉笑随意惯了;许是我理解不了你那太形而上的飘渺灵魂。你总是心事重重地出现于人前,特立独行地怀抱一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抑或静坐一隅,对着什么萨特的存在主义、叔本华的人物传记写读书笔记。你冷峻的表情,披肩的长发,专注的神情,还有蓝色蜡染质的长裙,成为图书馆阅览室一道耐人寻味的风景,也成为大学校园一度毁誉并生的话题。
靠近你的男生,无一例外被吓退,你那一张口就充满了道德评判的学术分析或人我、本我、超我三位一体的深邃语言,将那些只钟情“杨柳岸晓风残月”、“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秀才刁难得头晕目眩;让那些卖弄着两肩疙瘩肉、能投得一手好球的灌蓝高手领教后如同骨鲠于喉;令那些动辄扔出大包佶屈聱牙的术语名词、晦涩难懂的形态理论的哲学系男生闻名而来、汗颜而去……
女生更是鲜有接纳你的。她们多忙于在情天欲海里翻浪,在花前月下里缠绵。她们怀揣了少女时代最纯粹的梦想,在她们眼里的爱人身边扮成一株娇弱的文竹或是霸气的牡丹。而男性口中对你的评价,也多少决定了你在她们心目中的地位。
“两脚书柜”——我不晓得这是哪个男生给你起的绰号。当它流行开来,我看到了你的表情变得更加坚忍,你的脚步变得更加匆匆。你用功地学外语、啃GRE单词,清晨时分站在湖畔小亭练口语。你好像一只攥足了劲的毛毛虫,在自己的蛹中等待破茧成蝶。我默默地观察着你,用一种你不知晓地方式,长久地观察你。一些刻薄的同学背后议论你一副地道的石女相。我却想要靠近你,想要了解你,想要和你做朋友。因为,心疼。
我本是一个懵懂肤浅、喜欢随大流的女生,姿色平淡智商平庸,丢到人堆里边不会让人眼前一亮,置身群体里也不会给谁带来不舒服感。我本可以与世无争地过着我浑浑噩噩、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你在哭。你自己一个人,趁着蝉鸣的午后,寄身在空无一人的丛林,抱着一棵黄桷树,后肩耸动,哭声隐忍。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是扛不住孤独,耐不住寂寥的普通人。可是你为什么要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将自己与世隔绝呢?包括许多年后,大学同学的十年校庆宴会上,班长夏游借着酒劲对我说:其实我们很多人都喜欢过你,就是不敢追你。你太高傲了,宫砂……你让我心生怜惜,又让我害怕受伤。
我轻拍他的手,在他耳畔告诉他,夏游,我不是宫砂,我是静草 。
静草 ?夏游望了我一分钟,蓦地笑了,静草是小妹妹,天真可爱,什么都不懂。
呵,静草是小妹妹,静草天真可爱,静草什么都不懂。每次回忆此番形容,我真心感觉到了时光的残忍。站在窗口,望向外边,夜行的女子如一朵又一朵的荼靡,在霓虹色灯下哀艳地招摇。她们也曾经纯真如小鹿,美好似莲花。如今在红尘的污染下,一个个化身为艳俗而生猛的阿修罗。
我不知道,她们是否还在乎爱情?
在俗世经历过多番沉浮,我已领悟爱情不是琼瑶小说,言情电影里的那般诗意浪漫。它更似人人痴迷又力不能逮的游戏。它有着独特的规则,该投入的时候投入,该抽身的时候抽身。爱浓之时,仿佛一同饮下了世间最香甜最甘醇的美酒,情灭之后,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海誓山盟,不过化成一张黯黄又轻薄的照片,招惹得人触目回忆,迷离蒙昧似是而非,郁懑悲挫忽忽如狂。不过,我依然相信,这世界存在着古人所形容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的真爱。
真爱,真的需要等待。
宫砂,你曾经说你不相信爱情。可是你还是为一个男人生下了一个孩子。
我赶到医院的病房,看到你抱着一身襁褓的新生儿,低眉垂眼,一贯的清冷的不可侵犯的表情。可是你整个人好疲惫,好憔悴,好像浑身骨头都被拆散又重装一遍。我放下手里的水果,轻轻从你怀里接过宝宝,忍不住在她额头轻吻,她真好看,好像一个天使。
你双眸一掀,泪光倔强闪亮。你告诉我,你在公司实习的时候认识了那个男人,他眉目疏朗,身材挺拔,最难得的是风度深沉如静海,待你细腻温柔如父兄。你就此沦陷,深深地沉溺在他给予你童话世界一般的幻觉里。
他是个有家的人?我心知肚明,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
你点头苦笑,又摇头大笑,你说他是劫,他是难,他是你躲不开避不及的债。哪怕明知是错误,你的身与心都好似脱缰的野马,用绳子勒都勒不住。我想到的却是你自幼父母离异,寄人篱下在亲戚家里,习惯了缺少关爱的生活,也习惯了自我封闭的世界。只要有人给你一点暖,你就会掏心挖肺地对待他,正如你对待我一般。我想到我们成为朋友以来,你对我嘘寒问暖,你与我形影不离。你把你的内心,你的梦想,你的快乐,你的忧愁都分享给我。除了这件事——这么大的事,你瞒得我好苦!我责怪着你,我一时无法原谅你,只有说出冰水一般的话,希望泼醒你:再纠结的感情,错误的就是错误的。正如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你唇角一歪,冷笑出声。你说,你爱他,也不是基于纯粹的风花雪月。这个男人承诺帮你实现你的梦想。你对大洋彼岸向往已久,那里有十字架的庇佑,那里有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那里有你改变命运的一切契机和可能。于是,你签订了那张合约,却没想到,你没有达成男人的心愿。
他要的是个儿子,你却生下了个女婴。
——神爱世人,甚至将祂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祂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你喃喃地说,为什么神不成全我?为什么祂不成全我……
我只有把你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你。我劝你:宫砂,你真傻,你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出国。
你肩膀一绷,伸手将我挣开,随即寒了脸:我何止想出国,我图的是移民!他是加拿大籍华人,你知道个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那一刻我的心像被她使劲揪住,疼得几欲窒息。似乎人人习惯看我是一个无知简单,不识忧愁为何物的傻丫头,就好像前男友的形容:你这个傻实诚,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那么精打细算、现实功利就能够走上捷径实现飞黄腾达吗?
我不是没有起过意,不是没有存过心。我也想过厚黑手段,我也蓄意揣摩人心。当那些拙劣不堪的把戏在时间这块试金石上一一破碎后,我清楚地发现,我真的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世间小女子,我无论多么努力,多么奋力,都不可能手拽着头顶的辫子使得脚离开地面。所以,我只有老老实实地做人,规规矩矩地生活。
即使如此,我也会失恋,我也会失业,我也会被人伤害,我也会无数次在深夜里望月哭泣,直到哭得两眼如桃地昏昏睡去。次日再听到闹钟铃响,迅速起床,穿衣,洗漱,化妆,拿着一块面包就匆匆出门赶地铁。那些沉重的房贷、车贷、人情开支、固定开销都在等着我,我必须在职场上如杜拉拉一般地敬业负责、谨言慎行。虽然,我从未有过杜拉拉的运气。但是,我的内心在逐渐安宁。
内心的安宁足以驱赶此生经历的一切阴霾。
宫砂,三年前,我拿走了你留下的那本《圣经》,认真地阅读,理解了神爱世人,所以降下爱子耶稣,用他的宝血,洁净了信者所背负的罪。从此恢复了人与神之间的盟约。神创的一切,自然都是好的。我们自诞生成人,就是神眼里极好的。无奈这个世界,被太多太多的恶欲污染,我们变得心不安宁,迷失在欲望都市里追名逐利。我亦是在其中百转千回不得救赎,直到有一天,我走进教堂,问牧师:天国,天国是什么?
那个一袭白衣如雪的长者,亲切地伸手抚摸我的头,目光爱怜地告诉我:孩子,天国是永生。
我的泪,就此决堤。
宫砂,我信了基督,我还带你的孩子,在你自杀的五周年祭日,一起受了洗礼。
当年,你不堪被抛弃,不堪梦想破碎,于是手拿利刃,狠狠刺入那个玩弄你的富商的肚腹,又从二十七层的高楼纵身跳落,我未能及时阻止。
如今,我可以全身心替你抚养你的爱女,这个美好乖巧的小天使,在众人慈爱的滋润下,健康地快乐地成长。
我给她起的名字是,合欢。宫合欢。
古人说:“萱草忘忧,合欢解忿”。我坐在合欢树下,将这封写给你的书信轻轻点燃。按照你生前的吩咐,我将你的骨灰撒在合欢树下,如今它郁郁葱葱,生长得十分茂盛。我相信,你已随着树的高度,看到了想要看到的世界。
抬起头,日光温暖,云淡风轻。夏游正牵着你的女儿,微笑着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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