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平原上的这个工业重镇,跟别的镇子是不一样的,这不仅表现在它有宽阔的马路和高耸的楼房,还有它那镇里的中学也与别的镇上的中学是迥然不同的。这个名镇中学除了有巍峨的教学楼外,它每年参加中考和高考的莘莘学子的奇高的升学率,也会不禁让人肃然起敬。据说这一切均源自不锈钢产业的推动。
我那年到外边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镇上,而且进了这个让人既不很羡慕又不太嫌弃的中学。那个百家姓上不太好找的一个姓的校长,他看了我既不聪颖又不太愚蠢的样子后,他不假思索地跟教导主任说安排我去教初一的语文。
我就去教初一的语文,还要教两个班。两个班的语文教起来也不是太难的,加上学生们也不是太调皮,因此我还是感到游刃有余的。但两个班的学生的作业本还是很多的,我就只得跟全校老师(体育老师除外)一样,在没课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坐在办公桌前给学生批改作业。
我从此每周每天就在上班上课之余给学生批改作业,尽管学生做得都很对,批改起作业来很容易,但一本本地批改起来还是相当枯燥乏味的。幸亏有些老师很懂得调剂气氛,有时边批改作业边讲一些无伤大雅的轻笑话,让我能从容不迫地面对那些堆积如山的作业本。
不过,最能活跃气氛的还是刘红峰老师,他一到办公室,办公室里的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快乐的气息,因此事隔多年我还是记得很牢,清晰如昨。
刘红峰在这所中学里已经是资格很老的教师了,但他却又不给学生上课,学校让他闲着,工资还照拿。他身材魁梧,两鬓略染秋霜,国字脸上是一种很健康的酱红色,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黑框眼镜。他穿着一身深黑色西装,打着一根红领带,他深怕穿得不齐整,又伸手把衣服对着大腿的部位抻了抻,在确定衣服没皱褶时,心上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他一到办公室就说那冷姓的校长有啥了不起,他到这所中学里来教书时,那校长还不知在哪里穿着开裤裆便于撒尿呢,晚上尿不尿床还不知道。整个办公室里的老师除了我,他们都不笑,当然校长也不笑。
我天生乐阀很低,稍微有点快乐的话我一听就笑了,当然,刘红峰的话我也不例外,我听了他说的话,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谁知我这一笑不打紧,老师们和校长的眼光全部刷地一下像探照灯向我聚焦过来。
我以为他们怪我附和刘红峰的话发笑,赶紧停止不笑,并且认真批改学生的作业。但已经晚了,刘红峰注意到了我,他径直向我走过来。
他到了我跟前,不由分说地就一屁股坐到了我的桌上,他没话找话地跟我说着一些话,无非都是些他对当下的应试教育不感兴趣,应试教育都是灌输教育,让老师变成教育工具,学生变成考试道具,没意思,没意思!我只得边批改作业本边跟他巧妙周旋。
他说的话时不时地引得老师们和校长哄堂大笑,当然我也包括在里边。他们边笑边批改作业,我也是边批改作业边笑。本来我这样批改作业也不会速度很慢的,但他却经常拿起我要扑改的作业本,作他慷慨激昂演说时的道具,这就让我出不了效率。到晚上放学时,我还乘五十多本没改好,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他来无影去无踪,不等我起身,他已像一道烟似地飘出教室外边去了。
我却没他那样自由,我还不能走,我必须留下来继续批改作业。不然,翌日上课,学生没有作业本做作业,那才惨呢。我很沮丧地坐在桌前。
校长和老师们都来到我的办公桌周围,我的桌子在最前面,紧靠着西墙,因此,辽阔的区容足以容纳下这些为数不少的人。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校长并没有责怪我的发笑,老师们也没有说我。他们只是说我不该引起他的注意。
校长告诉我说他以前做过傻事,他喝过不知从哪里搞得来的药水,之后回来精神就有问题了,已经不能正常上课了。这也就罢了,最让人头疼的是,他又疑神疑鬼,怀疑他媳妇背着他跟人偷情,经常审问他媳妇。他媳妇回答得合符他的意思,他就仰天大笑;他媳妇回答得不好,就会被他揪住头发暴扁一顿。
后来,他媳妇跟他离婚后,他就彻底崩溃了,再也不能教学了,学校只得停了他的课,他照常拿工资,仍然住在学校里。
校长说到这里,他笑着说我今天被迫加班还拿不到加班费,完全是我自找的,属于咎由自取。他让我遇到他说话时,千万不能第一个笑,一笑很灵验的,他会自动找上门的。校长边说边叮嘱我批改好作业把办公室门关好再走。
我牢记校长的话,第二天我又在批改作业时,他又来了,我决定不管他说什么好笑的话,我都会忍住不要笑。
这回他没有说校长尿不尿床的话,这回他一开始就自吹自擂,他说他十五岁就到兴化城师范学校上学,那师范学校隶属于邻县高邮师范学校,兴化师范学校是高邮师范学校的一个分校。他说今天你们这所中学没有他刘红峰,怎么会有今天?就连那路边的树,也是他来到后栽的。
他自顾自地在说他想说的话,谁也不去答理他,我吃了一回亏,更不去答理他。他站在那儿显得很孤独和落寞,我从心里开始有些可怜起他来。我想他小小年纪就考上师范学校,他那时应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然而,他自己没能把控得住,自我膨胀,中途又与媳妇闹了情感纠纷,精神不出现障碍才是怪事。
见没人理他,他显得百般百无聊赖,他一错眼间发现了我,他就径直向我这边走了过来。我以为他认出了我,便急忙低下头,批改起学生的作文来。
他并没有认出我,他对他的昨天已全然不记得了,他来到我的桌前,一眼看到我批改的学生作文本,他居然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他说:“哈哈,想不到还有人像我一样会写作文。让我看看,他们的作文是怎么写的?”
他说着,也不征求我的意见,他就把我手中的红水笔抢去了,他站在我的桌前,他就在我的座位的旁边,他帮我批改起作文来。
对于他的这种毛遂自荐的行为,我既反感又着急,但我想起校长的话,我是不能跟他搭茬的,因此,我只能隐忍着,我是不能发作的。我转过头,向校长投过去求救的眼光,谁知校长却向我发出了一个信息,意思是不要紧,让他改。我再向别的老师发出咨询的眼神,他们的默然无声的回答也是让他批改,他能做好的。
见他们都这样说,我便放下心来,我又重新拿起一枝红水笔给别的学生的作文批改起来。谁知我刚批改了一篇文章的开头,他已把那一篇批改好了,我一篇批改完,他已批改了十多篇了。
我并不担心他批改得行不行,因为他们说过让他批改,他如果批改得不好,罪不在我,是他们长期纵容这样的人在此出没的,他批改糟了,也不能怪到我的头上。所以,我只顾埋头给学生批改起作文来。
谁知我改了四五篇后,他已经把我要批改的五六十篇作文全批改好了。这些作文毕竟不是我批改的,我对他的文采也不甚清楚,光是听他们有一回议论说他文采斐然,我并没有亲见。我不放心,我拿过一篇他批的作文看起来。
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看见他不仅改正了这篇文章的错别字,就是那不通顺的句子也被他修改通顺了。不仅如此,他写在文章后边的批语,写得是多么恰当啊,而且他的横溢的才华也在那字里行间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的那一手行书体的字也是我望尘莫及的。他的这一手站着立马批改好百篇文章的功夫,真正地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还能再讲什么呢?什么也不用讲了!
然而,他那天帮我批改作文后到第二天,还是星期三,并没有到周末,他往常来的那个时间节点,他并没有来。人是很奇怪的,以前我总是不喜欢他来,尽管他一来就会把气氛煽情起来,我还是不喜欢,但经过他改作文后,我就对他刮目相看了。在这个时候,我心里就竭力巴望着他来,巴望着这位名镇中学的有才学而不教学的资深老师来指导我。但他并没有来。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讲出这么一句话:“他怎么还不来呢?”话刚出口,就有一位老师说:“他昨天回去就被他儿子用汽车接走了。”
我刚想问那位老师说他儿子为什么要载他到他儿子那儿盘桓呢?那位老师还没等我问呢,他就接着说他儿子跟年轻姑娘拍拖,只要一涉及到他有精神病,那些女孩子就会跟他儿子拜拜了,可是想不到终于有一位敢先天下勇吃螃蟹的姑娘跟他儿子相爱了。这难道不值得替他高兴吗?!
我后来一直到我调离名镇中学,我都没有遇到他,有人说,他儿子和儿媳妇把他留在他家帮他们带孩子呢,他儿媳妇生产下一对龙凤胎。据说他在那里,他活得很滋润,他跟他孙子和孙女儿在一起,他好像越活越年轻。
网友评论
有那样一个专题,不知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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