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宗,归宗

作者: 庐山樵 | 来源:发表于2020-10-21 19:2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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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南康郡治二十里,为归宗寺,在金轮峰下。山势方凝然,忽石峰从山腰拔起如卓笔,高与山齐(王祎《游记》。峰在马尾水崖之南,形如轮,故云金轮。相传当年王羲之在此为官,爱上了这片山水,曾筑庐而居,习书为性,山前有溪流婉婉,绕舍而过,每习书之余,常于溪中涤砚清笔,天长日久,池染清墨,草长鱼飞,有墨池存焉。后为云游至此的僧侣所好,相求于王大人,请赐予僧侣一袈裟场地用以自修教化。王大人以为要不了多大去处,不过一袈裟场地而已,便慨然应允,谁知僧人佛法高深,只轻轻将手中袈裟一扬,便将山前青绿,眼下平畴悉收囊中。王大人毕竟是道行中人,既然话已出口,不好反悔,于是归宗便成了庐山五大丛林之首,香火之旺,历千年而弥盛,云游至此的僧侣道友卓越而频繁,古寺钟声清远而悠扬。

    当然这其间不乏有些美好愿望与美丽传说,但归宗一经设寺,高人点化,便百草丰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民安国泰。归宗名称也极富意涵,既具佛家文化的禅意精义,又不乏道家文化的审美情趣,有“万化归一、万流归宗”之意。四周是古木荫森,翠竹拥云,一蜿清流,终年不涸,金轮峰影,卓然而巍峨。

    距之不远的简寂观是道家祖师陆修静的静修之处,也同样是在山崖青峰之间,遵循着道家始祖老庄思想,山中处静,道法自然,但规模与香火却远不及归宗寺。这些并不影响道家朋友的心志,陆修静依然静修,简寂观依然简寂,有一幅对联,我觉得写的很好,个中滋味值得玩味:天下名山僧占多, 也该留一二奇峰栖吾道友;世间好话佛说尽, 谁识得五千妙论出我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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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庐山的包容与兼具又何止佛道?与之差不多时代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他的出现与存在,使庐山作为隐逸文化的源头,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换句话说,由他开创的田园诗派一直影响着中国文人们走向山林、走向田园,成为一大诗风,更多意义上影响了文人们的生活哲学与价值走向,他――就是陶渊明,被后人称之为田园诗祖。陶渊明出生的时间比王羲之略晚,相差的年龄有40多岁,王羲之去世时,陶渊明才14岁,还处于读书阶段,并未真正的走向社会。两人除了年龄差距之外,社会地位与家庭环境也有天壤之别,王羲之为当时王谢之家的旺族,一生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尽管陶渊明也是书乡门第,世家子弟,却是个没落了好几代的贵族,一生之中处于求官不成,求生砥砺的阶段。至今为止,我没有见过任何资料能够证明这两位伟人之间的互动。尽管如此,并不影响他们同时独立地存在于庐山。陶渊明以远超常人的心态与志趣在此躬耕着自己的土地与心田,自比羲皇上人,自仰先贤,而且是那么自然与超迈,没有做作,没有卖弄,甚至信手涂鸦的文字都是那么的纯粹简朴、自然天真。辞官后的陶渊明,过着极为简单朴拙的农家生活。一路走来,山花迎笑,山鸟依人,鸡鸣桑树,鱼池故渊;一路走来,渔樵耕读,归园田居,晨曦沾露,月带荷锄,与天地自然为伍,与古圣先贤为邻。脚下的土地有了弹性,周边的山水有了色彩,四周的邻居有了更多的善意与温情,就连鸡鸣犬吠也多了一层乐感,笔下自然而然流淌着珍珠般的文字。尽管生活的现实中少有诗意,只要心中有诗,便处处都可成为诗情画意。在陶渊明的世界里,庐山的山水风月就是一派田园画卷,诗酒华年。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生活的地方离归宗不过数里之遥,常行走与躬耕其间,那些自然流淌的诗句就长这片土地上,就像那些山花野草鸣禽故鱼一样自然而然。渐渐,这里的空气飘逸着佳酿,土地生长出诗情,山水有了画意。历朝历代的读书人,或慕名而往,或心性使然,在这周边餐霞饮露,结庐而居,哪怕是匆匆过往也不忘寄情山水,拜谒诗祖,续写诗篇。宋代诗人苏辙游罢归宗寺,有感于悠扬的钟声,写下了如下的诗句:来听归宗早晚钟,疲劳懒上紫霄峰。墨池漫垒溪中石,白塔微分岭上松;佛宇争雄一川甲,僧徒坐待十方供。欲游山北东西寺,岩谷相连更几重?日积月累,整个庐山文化版块定格成隐逸文化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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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晋唐以来,归宗寺屡遭兴废,明清之间,多呈兴盛,最为旺盛时期,寺中斋供烟火不断,可同时容纳一二千人用斋,寺中斋舍有数百间之多,甚至还出现行宫别苑,规模之大,影响之广为江南寺庙之首,至文革前,寺前山门还曾有“江右第一山"横匾。最后一次毁于1938年的抗日战争。日军溯长江而上,经九江而进攻武汉,一路上闯关而过,如入无人之境,只有到了九江段,却屡屡受阻,尤其到了庐山至德安万家岭一带,一度久攻不克。于归宗寺前后遭遇薛岳军与当地游击队的死守,归宗成为阻敌的天然屏障。金轮峰顶铁塔岿然,守军顽强坚持一个多月,日军无奈,一方面请来增援兵力,以远程炮弹攻击守军,山顶铁塔与寺庙均毁于炮火,另一方面通过买通当地百姓断其守军后路,躲避在山上的三十多个村民下山寻食,被日军守兵射杀,其惨状实不忍睹,寺庙里的僧侣见状忙帮着掩埋尸体,并在归宗寺附近立牌――“一见心寒"。日军将寺中大量珍贵文物洗劫一空,包括归宗寺存有的历代名家法帖碑刻28块。至文革时,归宗寺庙残存摧毁殆尽。

    等我重来此地时已经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归宗除了一片瓦砾之外,只有几排简易的校舍与教室。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几棵巨形古樟矗然不动,老态龙钟,有的古树仅剩下半边皮肉、几枝青桠独自支撑着残破的躯体,以顽强的意志延续着衰朽残年。一口巨形铁钟卧扣在地,钟体锈蚀得斑驳不堪,裸露在天地之间,经风沐雨,只是往日的悠扬钟声再也不闻。

    第一次来归宗时是老师带领我们来进行“忆苦思甜”教育。早上一辆拖拉机带着三十多个同学,一路巅波,一路狂歌,等我们赶到时已快近中午了,那时的归宗早已是一所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并不规整的校舍自由分布在古木丛中,平整而宽大的砂石操场有不少的同学来来往往,倒扣在地的古钟高过我们的人头,伸手触摸的刺激感让我很快缩回了手。钟体上的字迹分明,似乎在告诉我些什么。当时无法推测与想象当年悠扬钟声的宏大与悠长,只有长时间一老一小、一人一物的长久对视与无语,更无法想象这种对视意味着什么?临到中午吃饭的时侯却发现自己没有碗筷,孑然一身干眼瞧着别的同学吃着不见油花的海带汤及糙米饭,手持着薄如蝉翼的饭票发呆,幸好有个小同乡洗净他刚吃完的碗勺递给我,让我有些感动,吃着平生第一口大食堂的饭菜,感觉的滋味一定不是“忆苦思甜”四字所能涵盖的。等回到家里一问,同行的还有一个同村同学没有吃上午饭,空捏着个饭票饿着肚子回来了。

    后来因工作关系,常往来穿梭其间,每每至此,只见那几棵古樟,静然伫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古树对峙着那片零乱的土地,守望着那些因岁月流转的人世沧桑。人们似乎习惯了归宗无寺无钟的长久岁月,人们的脚步游离在时间之外,那远逝的古寺钟声已有大半个世纪,历史总喜欢这样兴兴废废,离离合合,一个打旽或就是一两个世纪也未可知,据说那鼎巨形铁钟已收藏进了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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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年前,我曾随驴友登山队一起登上了金轮峰。站在峰顶四顾,但见鄱湖浩渺,沃野千里。山乡田野自然村舍,星罗棋布;湖中渔帆相逐,鸥鹭翩然。金风一起,便稻菽千重,金黄与翠绿相间,夕阳西下,有古树千载,青峰与晚霞齐观。

    不知过了多久,这里忽然变成另一番模样。就连名字也多了一层新的意涵――灿村――一个发光的名字。零乱的屋舍已变成井然有序的街面,魏晋建筑的遗风让整个灿村有了穿越的错愕,鳞次栉比的街店,幌帜飘飘,一条清流穿街而过,古色古香的雕栏与木窗衬出一派江南小镇的风味情调,路上行人络绎不绝,路边的古树有了新姿,游步石边的蕨类更加绿中泛青,这里一团,那里一丛,连着青苔斑驳的水道一直延伸到山脚。那些水蔓菖蒲浸淫在溪流中沼泽中静然不动,飘花的芦苇如雪片一般装点着池岸的风景。几棚清雅茶席沿溪而设,温婉如水的江南女子腊巾茶服,伺弄着各式茶器,双手递茶,古典而悠然。一栋青砖黛瓦的木构戏台托起晚清民国的旧式风俗,西皮二黄的唱腔与色彩斑斓的戏服相互交织,午后的秋阳晃荡在树荫与流水之间,反映在石甬与古屋上,细碎而零乱。

    距之不远还有一家书院,名唤望庐书院。门匾未见,藏书未久,宽阔的室内空间由玻璃透墙相间,抬头北望,墙外庐峰翠影,山岚雾黛尽收眼底,不愧为“望庐"二字的传神。但作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文化交流会所,望的是山峰树影,读的是天地玄黄。这样一想,便感觉这番天地实在是当初设计者的良苦用心。紧邻其后的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深宅大院”,江南特有的纸制雨伞悬在半空,撑开了深宅中的旧时月色。也许是漂游的太久太远,需要找一方山水来抚慰,也许是经历的太嘈太杂,需要找一片清凉来安顿自己的灵魂,第一次走进这里,内心有一种惊诧,归宗,与我久困的身心有某种契合。

    记得我的《半山听雨》新书发布会当时还没有做出具体规划,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合适,正在犹豫之际,一次偶然机会遇上了归宗,遇上了望庐,一拍即合,就在这山青水秀的望庐书院,倚金轮而赏秀,居半山而听雨,成了我这本小书的福缘。自此之后,我对归宗对望庐书院有了更深一层的好感与牵挂,每游至此,总喜欢在此小憩,作短暂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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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岩松在一篇题为《别走得太快,等一等你的灵魂》中讲过一个故事,说印第安人走路的时候经常中途停歇,旁人不解,问以何故,他说,我在等我的灵魂,灵魂走的慢。是啊,快节奏下的人们,一味强调的“忙“,其实是灵魂的走失,是心死。因为忙,人们忘记了抬头仰望星空,因为忙,忽略了周边蔓妙的风景。如果一个人的灵魂离本体太远太久,往往出现焦躁、愤闷、心悸与胆怯。中医认为,心虚胆怯多因心血不足、心气衰弱所致。也许是离地太远,需要寻找回归的路径,也许是走的太快,需要等一等自己的灵魂。由此我想,归宗的真实意涵还包括“树高万丈,叶落归根"的精神传承及陶渊明吟唱的“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内心慨叹。

    1600多年前,老诗人在此开启了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农耕生活,他的生命便开始了与这块土地的交融与契合,以独特的笔墨,耕耘与书写着这块土地上的自然万物,包括诗人自己的内心世界,他的诗卷是写在这片山水大地上,是写在时空历史中,也是写在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通过简洁朴素的诗行,为我们演示了什么叫高品位的生命状态,什么叫高质量的人生。人,一旦带着真心回归大自然,与天地为伴,与四季同频,你会感到,一个人的世界,其实就是人类共同的世界,一个人的江湖,也就是整个江湖,世界反而变得简单与朴拙。

    当生活的脚步慢慢放缓,内心也不再浮躁,收敛的过程,也是转换心态,回归自然的过程。时钟也好像受到了某种指令,变得悠然自在,岁月静好。今年八月中秋的前一天,我应邀来此参加一年一度的灿村丰年祭活动,活动设在山崖与平畴之间,满垅满畈的秋后稻穗已泛出金黄,画面具有油画般的质感,五颜六色的时装表演,活跃了油画的动态,最为原始的笙箫传导着古老的音韵,西河戏与现代舞相互交织,古曲与新声同传。人们走在田野中,穿梭在古典与现实之间。鸥鹭翻飞,鸡犬相闻,一派田园牧歌式的节奏,这已经是连续五年做着同样一件事,这份坚持与执着,让更多的人看到了传统文化的力量,也感受到内心世界的充盈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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