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温暖 水波温柔

室友说我跟家人打电话的方言她们都听不懂，我顺口说那你是没听我外婆，我外婆讲话的音调都是平的。

然后我还蛮想她老人家的。

人生的前22年我以为她老人家只是无数平凡人中的一个，刚刚脑袋里过了她这一生，才发觉她的人生精彩坚韧的可怕，精彩到伟大。

外婆的父亲是教书先生，有着漂亮的妻子，一双儿女。外婆五岁那年，教书先生家中被土匪抢光，一把火烧光，外婆的父亲从昏迷中醒来，认出了领头的土匪竟是自己的熟人，感慨一声：“原来是你啊！”随即被一枪送命，妻子带着孩子躲在地窖中才免遭此难。

外婆的母亲没有再嫁，带着一双儿女艰难讨生活，将儿子养大成亲，儿子19岁生病去世，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然后14岁的外婆被嫁给了外公，外公家是个小地主，大外婆许多岁，可惜外公神智总有些不大清明，外婆被嫁出去的理由仅仅因为“能有一口饱饭吃”。

外公原本不这样，原本是身高五尺，面目秀丽，一天到晚笑哈哈，神气十足。原本是文质彬彬，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这一切源自他少年时的爱人，外公的未婚妻，听说是肤白貌美，饱读诗书，一双大眼珠滴溜溜地转，手腕粗的黑辫子一直垂到屁股。外公年少时与她相爱相知，可是未婚妻被一场大病夺去了命，外公至此也有些神志不清，神神叨叨的，与从前判若两人。

就这样外婆嫁给了外公，别人说，生个孩子就好啦。外婆第一个儿子早夭，至此一直没有生过儿子，41岁那年生下我妈后，一看是个女儿就转过身嘤嘤哭起来，外婆的另外四个女儿忙着剪脐带、烧水、做衣服。

外公外婆的感情并不好，从我有记忆起两人一直分房睡。外公先走了，外婆痴痴地坐在堂屋（客厅）里，好几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终于在封棺的那一刻，她落下泪来：“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打骂我了。”她哭着说道。外婆临终前的唯一愿望，就是不要与外公埋在一起，两人越远越好。

于是两人的坟墓一个在村头，一个在村尾，每年春节清明扫墓的时候，累死了我们这些后辈。

外婆身材娇小，做的一手好菜，脑袋里一直有一个画面：她穿着深色棉布衣服，还是盘扣的那种，带着个帽子，舞着巨大的锅铲，在灶台前给我们炒菜，我坐在凳子上给她烧火，她一会会提醒我，别烧太旺，菜要焦的。

她看不来电视，因为听不懂普通话，理解不来切来切去的镜头，所以她一直纳闷我们这群孩子怎么那么爱看电视。某个夏天我们在看《还珠》，她在坐在空地上乘凉，一回头发现我和表哥们都快趴在电视上了，她破口大骂：“电视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他们把逼给你看吗！”

有时候她为了融入我们，也跟着看，可是她不看剧情啊，她就嘀咕，为什么又哭了啊，为什么又抱了啊。我不耐烦地说：“你又看不懂，就别说了。”

外婆不识字，土家族，在我印象中一直穿着盘扣的深色棉布衣服，可是她为人处世做的极好，为人善良。小时候经常见不认识的人来我家吃饭，那个年代路上会有人饿的没饭吃，可能因为赶路，可能因为没钱，外婆也没什么钱，就会带他们回家，给他们盛碗饭。

小时候父母在外面做生意，没空管我，一到寒暑假就把我送去乡下，与在老家守着小卖铺（我们叫代售店）的外婆作伴，外婆养了很多鸭子，每天大清早表哥去放牛，外婆就把鸭舍的门打开，我拿着小竹棍，在后面喊“啊来来来来来”，把所有的鸭子赶下了水稻田。

每天清早被鸡舍的鸡鸣吵醒，咕噜噜下床，灶台上放着外婆留给我的糍粑、面饼或是粉条，吃完后去代售店找外婆，从冰箱里拿出一根两毛钱的水果冰棒吃完，与小伙伴去放鸭，然后去捉鱼、捉虾。一直到晚饭回家，吃晚饭跟外婆在院子里纳凉，不知不觉就趴在她身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我已经在床上。

外婆不会讲故事，别人的奶奶都会讲好多故事，有时我缠她很久，她无奈的说，那好吧，我讲一个吧。

“从前啊，有一个熊娘外婆······”

“啊，又是熊外婆啊，听好多次了，没意思。”我又哭了，哭的满头大汗，她哄两句，我竟然就哭累了睡着了。

开学前两天我妈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接我，这个时候我一定是灰头土脸，我太想我妈了，一直不停地跟她说话，外婆就在旁边看着我们说。第二天走的清早，外婆很早就起床，把我们的东西都检查一遍，送我们母子，然后就一直在小路尽头看着我们走。可是我太高兴了，迫不及待开学见到新同学，城里的游乐园玩具都太让我高兴了，我从来都没有回头看过外婆，倒是我妈一步几回头，有时还吸鼻子忍住不哭。时至今日，我才理解她当时的心情。

外婆养大过五个女儿，十五个外孙和外孙女。从生第一个孩子起，背孩子的背篓就没有空过，她真是许多农村老妪中平凡的一个。

可是今夜，我很想她。

我想起多年前很多歌夏天，旁晚我在水塘里捉鱼，太阳照在我的身上，我只想捉两条大的，这样晚上外婆做一盘菜了。

那真是阳光温暖，水波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