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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这四句诗,早已耳熟能详,
但所描写的就是梅城,还是那天去过后才了解的。一查,果然题为《宿建德江》,应指梅城无疑。
梅雨时节访梅城,细雨霏微。站在江边那段老城墙上眺望,眼前一片烟波浩渺,对面青山淡抹、塔
影绰约,有篷船行于江心。可惜游非其时,领略不到孟诗里的那种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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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城,位于新安江与兰江汇合处,是古睦州府、严州府、建德县的治所,距今有 1700 多年历史。
方志介绍,梅城又称梅花城,以临江一段雉堞半作梅花状而名。据传宋代有三个皇帝在未登基前都曾经
领过严州的地方官职务,严州遂被认定“潜龙”所在,其制与南京、北京同,所以当地又有“天下梅花
两朵半”的谚语。但此说似有瑕玼,宋朝的皇帝如何会与南京、北京搭上干系?现存的这段城墙其实可
追溯至明初,为朱元璋妹夫李文忠所建,明朝才有南、北两京,显然是明人敷衍的故事。民间传说往往
发生时空错置,张冠李戴,不必当真。
另有一说,所以称之梅城,是为纪念汉代高士梅福。而梅城之为严州,无疑是因大名士严子陵在此
隐居之故。据说严子陵是梅福之婿,民间于是又编派了严子陵造梅花城送梅福的故事。
作为千数百年州府县衙所在地,梅城的文化底蕴当是十分丰厚的,可看的名胜古迹想必不少。但那
天来回花了三个小时在路上,在城里城外转一圈,走马观花,大概也用了不过三个小时,能看的基本都
看了,几乎没什么可看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幢高耸的“严州府”城楼,整个就是一件仿古赝品,门洞也是新砌的。沿着
城楼前的街道一路行去,先后看到两座屹立在街中心的牌坊,一为“思范坊”,一为“建德侯坊”,前
者疑似旧物,后者纯属新构——石上镌刻的现代文字传递着 1700 年前的东吴人物,感觉上尤其别扭。
沿街都是商店,都市的时尚应有尽有,而古镇的风物泯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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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谈得上古迹的是街边那一组“六合古井”——上面有六个井口,下面共一池井水。正好有位中
年男子在井旁洗菜,问他,说是明朝的,从有自来水后,这井水便只用来浣洗,不吃了。水却仍是清洌洌的。
向中年男子打听城中还有哪些可看的“老房子”,他摇摇头,说,没了,文革中全破坏了。见我一脸失望,
想了想,又说,哦,老房子还有几幢,左边弄堂口那座就是,上百年了。我们转过去看了,并非豪门巨室,
亦无雕梁画栋,更像是从前殷实人家的住宅,布局简单,结构平实,庭院窄窄浅浅;倒是那些横竖交叉
的梁柱,真的老朽了,皮面剥蚀,有如满脸皱纹表情麻木的耄耋老人。
“古”的痕迹只是保留在地名上。单是带“府”字的街道就有好几条,如“府前”、“府后”、“总
府”等。地名是历史文化传承的符号,据称梅城有 34 条弄坊,每一条弄坊名称都寓有一段历史人物故事。
但如今作为故事载体的古迹已不复存在,名不副实,徒有虚名了。
穿过几条街巷,寻寻觅觅,总算找出几幢老屋,亦只是些普通民房,拍几张外景,算是到过了。
爬上老城墙,妻意外发现几个家禽屠宰摊,兼卖鸡鸭,看着新鲜,便买了一只鸡,价格比杭州城里
便宜不少。于是便去逛农贸市场。
买了一把端午“辟邪”,除了菖蒲、艾草,还有一种紫苏。据那位老婆婆介绍,紫苏可以吃,烧鱼
放点紫苏,味道会特别鲜。还说紫苏可入药,小儿闹肚疼,将紫苏捣烂,用艾叶包住,贴在肚脐上,过
一晚就好。我们买了一把大的,2 元,老婆婆连声道谢。又买了一个青南瓜,才 1 元钱;一斤青毛豆,4 元。
妻看到一家小吃店在裹粽子卖,有肉粽、豆沙粽、蜜枣粽,那粽子裹得十分严实,3 元一只,比五芳斋
的便宜多了,就各买了一只。转过身,一个卖箬叶的农妇说,3 元一只粽子,还不如买了箬叶、糯米自包,
一把箬叶、一斤糯米能包好多只了。妻故意说,我不会包啊。农妇说,很容易的,随手拿起一张箬叶,
便热心地传授起包粽子的技能来。妻笑说,你这么热心,我不买都不好意思了。于是买了 3 元箬叶。农
妇自然欣喜异常,一再称道她的箬叶好,是从什么山上采来的。并介绍相关知识:箬叶是五、六月时采的好,
软,薄,香,到了八月份,箬叶就老了,容易碎。
沿途还买了一袋洋葱,却是苏北的商贩运销过来的。时下百物流通,但所谓“货到地头死”,各地
的差价还是有的。外销到梅城的洋葱堪称价廉物美。
妻说,小菜场最能反映一个地方的生活成本和民风。看来梅城的居民消费水平不高,而此地的民风
却格外淳朴。隐约间感觉到,民风的淳朴,才是这座古城世代相袭的最可宝贵的文化遗存……
但吃午饭时出了点状况。午餐选在总府街旁一家小饭店,点了四个菜,泥鳅,南瓜花,土豆,苋菜,
味道可以,另加两罐王老吉,110 元。当时没理会,事后想想是被宰了。这地方不是旅游区,居然比杭
州的饭店还贵许多,老板娘肯定看我们是外地人,胡乱报价。商人的丑行,生生把一个地方的民风给玷
污了!……不过,个别商人的行径或不具代表性,也怪我们自己,点菜时没问价格,以后得吸取教训。
猜想中,梅城本可以成为旅游者的追梦之地的。这座千年古城,历史上依托特有的水上交通枢纽之
利(新安江上通古徽州,下达杭州湾,支流兰江直抵浙中),成就了一代复一代的繁华;上世纪 50 年代,
国家建设新安江水库和电站,将建德县治迁至白沙(即现在的建德市区),梅城由此步入衰落,数十年间,
几无重大的建设项目投入。然而,对于古城的传承而言,被时代冷落未必就是坏事,或可以藉此挡住现
代化大潮的侵袭,护持住一方传统的净土;一旦转入“后现代化”建设时期,若能将其固有的风貌呈现
于世人面前,因祸得福,一度的“落后”何尝不是一宗巨大的财富!国内不少古镇的转型经验证明了这
一点。遗憾的是,梅城却由于自身的原因,永远地失去了这种历史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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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城身上,我看到了一场今人与古人、生者与逝者的交战。
今人与古人,这真是一对你死我活的冤家!我尝试剖析,两者的冲突肇因于三:其一,历史上多少
城市的辉煌毁于兵火,是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活人之间的争斗,不惜将祖先世代积累的财富付
之一炬;其二,政治革命家将自己改天换地的创世理想,建立在“砸烂旧世界”的假设之上,煽动并强
迫民众与传统决裂,这种宏伟理想造成的灾难远甚于一般意义上的暴政带来的破坏。虽然梅城当地居民
谈说古城在文革中遭际,并无文字记录依据,但有资料佐证:浙江建德县,“1949 年有寺 55 座,庵 51 座。
建国初期,寺庵大部份被拆除或改作他用,僧尼相继还俗。”1966 年的“文化革命”,给尚存的佛道胜
地带来了灭顶之灾。……令人郁闷的是,在今人的记忆中,不复有梅城历史面目的一丝痕迹,而那场政
治浩劫也像是从未发生过。往事如烟,唯有江水无语东流自怨自艾;其三,就是现代生活方式对传统的
排斥。有如当下乡村社会仍然不时发生的一幕,老人留恋着世居的老窝,年轻一代嗤之以鼻,纷纷推倒
重来,在老宅基上造起钢筋水泥结构的高楼。——这最后一点,看似漫不经意,却是一种渗入民族骨髓
的最不可理喻的魔力。
“朝三暮四,昨非今是,痴儿不解荣枯事。”(元 . 乔吉《山坡羊》)今人对古人的强暴,往往只
图一时的痛快。享有话语霸权的是今人,占据生者之强势和优势的是今人,故今人施之于古人的暴行有
如“尸奸”。“死者已吞声”,再无力为自己辩护并抵抗。
不是说国人最注重“祖先崇拜”吗?不是说“人活在历史之中”吗?马克思这位洋祖宗也说过,“一
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然而,活人、今人对历史的接受,同样
是有选择的,是经过“过滤”的。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历史恰恰提示了今人选择历史的法则。
所以才有一方面是梅城保持至今的淳朴民风,另一方面同一阶层的居民正是当年破坏古城的暴民。
历史在不同的时代将不同的生命信息播向不同的人群。今人的自私和短视,适足以成为政治革命家推行
其虚诳理想的人性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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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所处的时代应该不是这样的。那时,不但今人与古人之间有一种默契,人与天、人与地、人与江、
与树、与舟、与月都是融洽无间的。人在宇宙中既不渺小,也不坐大,只是自然的一分子,所以无须与
外物作对,与古人为敌。英人汤因比曾经说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最希望生活在唐朝。——今天的“中
国人”与古代的“中国人”,两者之间是否还有着共同的遗传基因,着实令人生疑。
历史成了一张手纸,擦了、丢了,就找不到了。
丢失了历史的我们,我们是谁?
(2013 年 6 月 11 日 端午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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