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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旧事之陆见深(下)

汪家旧事之陆见深(下)

作者: 曼殊君 | 来源:发表于2017-09-28 13:10 被阅读28次

    宗弟:

    近来身体如何?如今,你我都已过天命之年,要好生保养才是。我年少时虽体弱,老来却是好的,吃睡都无什么大碍,倒是你姐夫与你一样,常常精神不振,夜里不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过,他少时学过一套道家的吐纳气功,倒是可以休养生息的,我将方子抄了与你,不妨一试。我记得苏州好郎中不少,能否请些瞧瞧?姐夫与你一样爱吃苏州的面食,你爱吃肉的,他却爱吃素的,可惜这里买不到类似常熟的蕈菇,做不出好汤。说好了,他日我们双双归家,你可要大大的请我们吃一顿。

    崇祯二年,苏州,冬至。汪家花园水亭中,布了一席小宴。

    “前两家你为何不做了呀,据说都是城内的新贵缙绅,都是出了高价聘人的。”

    “我又何尝不想好好做事,赚些家用呢?”倩娘支着手,叹气道,“如今我才体会爹教书的不易,以前只以为安安生生站在上面说话便好,这轮到自己去做,才知道是纸上谈兵。”

    文佩笑道:“汪先生教那一班数十个学生倒还好,你只教几个少爷小姐的,哪来那么多抱怨呢?”

    “你不知道,那几个小姐还好,安安静静,也很听话。可恶的是那几个少爷,个个如同脱了笼的兔子,在书房作天作地,一会儿将我撞倒,一会儿又在我书上乱涂乱画的,还把我的墨泼得到处都是。”倩娘想起来就头疼,“我家几个弟弟,小时候也不见这么皮啊。”

    “小后生倒是皮的,不过大一些又会好的。”文佩道,“眼下这沈姓人家,如何,可为难你了?”

    倩娘自斟了一杯热茶,润了干燥的喉舌。

    “这户人家,却是极好的,吴江沈氏,本来也是诗书人家,能够请我去做塾师,倒是我的福气。”

    “是他们家?”文佩也知吴江沈氏之名,沈家与文家也算交好,“据说他们家有三位小姐,个个如花似玉,知书达理的。”

    “可不是,不过我只见到那一位最小的,闺名唤作小鸾,方十三岁,人虽小,却很聪慧。”倩娘复又感叹,“只不过觉得她小小年纪,吟诗作对,多有伤悼语句,我有时唱曲子给她听,唱到生生死死随人愿之句,自己觉得没什么,她倒跟着哭起来,太过凄清伤情,这般总觉不好。”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这位小姐,与你倒有些相似。”

    “怎么说?”倩娘好奇,“是说她与我一样好看么?”

    “啧啧,好不害臊的。”文佩捏了捏倩娘的脸,“与你认识这几年,却不知脸皮长厚了呢。”

    “那是什么呀?”

    “寄人篱下,又逢离丧。”

    倩娘不语,这一段身世似乎已经湮灭,如今又从他人那里旁证,心中凄然。

    “三姐,文姐姐。你们在吃什么,好香呀。独食难肥,快赏我一点吧。”

    此时正值冬至,吴人最重此节,家家团聚庆祝,宗君亦从金陵返家。

    “先前说你是煨灶猫,天一冷就猫在房中不出来。如今可要叫你馋老猫了。”文佩笑道。

    “他一直这样,懒得要死。”倩娘说着略挪了座位,空了位置让给宗君,然后轻轻在他耳边说,“又在给云竹写信了么?”

    “我哪有!”

    “哪里没有!”

    文佩知他姐弟玩得多,亦吵得多,也不见怪了。

    “这暖锅可要开了,再吵都没得吃。”

    一时饭毕,三人又叙几句。倩娘与宗君便出门去送冬盘。吴门风俗,多重至节,谓语曰肥冬瘦年。冬至日,苏州人常互送节物,亲朋间多以酒食相馈赠,提框担盒,充斥道路。汪家虽是外迁来的,也不免入乡随俗了。

    两人走至观前一带,见玄妙观中摆了道场,立了一众善信,知道又是一场盛大法事,倩娘却不去看。两年前,陆见深不辞而别,不知去向,连书信也不得一封。这心病,至今不曾消解。既然相交为友,哪里有这样不声不响就走掉的人呢,那些共抄的经书,共题的书画,共游的风景,难道都是虚无的假象?

    这个人,果真是立地成仙,游历方外去了吗?

    夜里起了北风,后半夜竟下了雪,细细密密,纷纷扬扬,倩娘起夜时听见窗外竹枝折断,以为是风,推了窗一看,地上已薄薄的积了一层雪。江南冬天虽然湿冷,却少见落雪,她怕化雪太快,无处可寻,忙取了一只小瓮来装,听人说雪水煮茶,煎药,洗浴都有奇效,如今遇到,岂能错过。

    可这是听谁说的呢?倩娘一边装雪,一边想着心事。

    进屋后方觉得冷,熄了灯,忙忙钻入被子,蒙了头缩作一团,过一会儿脚底暖了,才舒展开来。窗外落雪声于深夜甚是清晰,悉悉索索,也不扰人,听了半晌,眼皮子厚重起来,方入华胥。

    这一场大雪彻夜未停,直下到了第二天寅卯交替之时才渐渐止住,拙政园内一片茫茫,那亭台楼阁,长廊板桥皆裹了白,不辨形貌。苏州城中万物声寂,人迹难寻,天地同披一色,竟是个琉璃世界,世外仙境。而这仙境中最显眼的便是城北的一座高塔。

    倩娘站在报恩寺塔顶,伸出手去接那雪片,仔细看着,原来这小小雪花真是像一朵花呢,有棱有角,分出六股。雪花摊在手中,不一会儿便化去了,她赶忙又去接,然后捧给一边的人看。

    “难留连,易消歇。塞北花,江南雪。”倩娘一边喃喃着,“当年白乐天先生大概也是看到了一场苏州雪吧,如今真娘墓仍在,那看雪的人却不在了。”

    “你又叹那前人作什么。”那人看那东方既白,即将天明,“我们再看一会儿,就下去吧。这塔毕竟失修,又封着,不好多待。”

    倩娘听闻,连忙裹紧了披风,又看对方穿的稀薄,只一件道袍,于这风雪飒飒中犹觉不胜,便凑了过去,想分他一半披风,可到披风展开,却停住了。

    那人看着她,先是狐疑,继而笑了道:“我跟你说过多次了,我不怕这冰雪寒气,倒是你这柔弱女子,这披风只怕还不够你御寒的。”

    倩娘想起昨日文佩送自己一个暖耳,正好带着,便从袖中取了出来,罩在头上,又将双手笼在袖内。

    “如何。”

    倩娘一身红色大袖长袄,底下白色褶裙只露出一截,盖住鞋面,衣领间系一枚玉扣,衬得气色有些孱弱,面上不施脂粉,眉眼淡淡,然眼神却是亮的,并无怯色。

    “这个暖耳倒是别致,罩在头上有了点主母的样子,赶明让人给画个小像。”

    “画了做什么,难不成挂在那儿受人香火,供人祭拜。”倩娘笑道,“世人画像多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观瞻纪念,我画了算什么。”

    “谁说画像只能让后人看,你将画送给亲朋作为念想,也是好的。就比如我,你送不送?”那人试探道。

    “那送了你,你每天给我烧香祈福,虔诚供养如何?”倩娘道。

    对方沉默,并无作答。

    两人说话间,天色微明,风烟俱净。雪后初霁,姑苏城景于眼前铺展开来,原本大片的黛瓦纷纷不见,只见一片覆白,从那还微露的房脊形状上才能勉强认出是何处建筑,那河流湖水也未曾变色,能依稀推测出靠近何处。

    “那你到底要不要?”倩娘梦醒,梦中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睁眼一看,哪里有什么塔啊画的,梦中的那个人都不知身在何处。

    窗外晴明,天光透入,梦中所见的大雪,却不是虚的。

    崇祯五年,夏末,杭州。

    倩娘来此已经两年,一切平静。阉党既去,江南士人释然许多,言路重开。汪家书院也已复课,生源更增。这几年中,大姐一家仍在金陵,大弟宗君考取了贡生,又订亲,也留在金陵府学中教书。二姐一家定居杭城,时运却差,去岁夭折一女,颇为心伤。孟君、平君二人一同入泮读书,却是平君更有悟性。

    三年中,江南也渐渐多事,水旱相继,稻粮紧缺,徽地多有乡人逃来姑苏投奔,带来各地时局消息,北边战事不止,瘟疫四起。

    这江南一隅的太平偏安,似乎也不那么长久牢靠了。

    倩娘来杭与二姐同住,一为陪姐姐散心遣怀,二为躲避提亲之事。早年虽借伴读之名躲过了一次,此次似乎不太可行,想自己也已过二十,早已是待嫁之年,父亲虽口上不言,心中也不是不忧虑的。

    农历七月,鬼门洞开,杭人却是厚人薄鬼,仍旧放舟西湖,通宵达旦。

    倩娘也不能免俗,这一日换了装束,又扮作一个书生,来到清波门前,雇了一座小船,此刻却无他人同游,不过一个舟子相对。

    七月末尾,暑气不散,断桥一带,仍有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只是都已开到式微,花瓣纷纷零落委顿,如同美人褪妆。

    夜色渐上,各家船舫入湖游荡,其中颇有几艘卓尔不群的,有一座唤作“不系园”,主人似乎还是倩娘的本家,叫做汪然明,亦是个风雅的儒商,船取“泛若不系之舟”之意,其上据说只载美人名士古书字画,并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

    此刻,不系园便在湖心停泊,倩娘好奇,令舟子靠近,去看那船上如何。只见船头刻一副对联:种种尘缘都谢却,老耽一舸水云间,倒是意趣不俗,倩娘细听船中声响,果有笙箫管笛,舞扇歌喉。

    正好今日带了萧出来,这一支还是逝去的祖母赠予的,倩娘随意吹着无调的曲子,这一丝萧音,轻轻慢慢,幽幽切切,虽没于湖上繁管急弦中,反倒是契合了这中元之味。

    船随着水流缓缓而动,舟子听了倩娘的话,特意环绕这不系园而走,划到船尾时,却见一人站在甲板上,貌似痛苦,做呕吐之状。

    “又是个不会吃酒还逞强的。”舟子笑道,“相公,你别见怪,这些人啊,我见多了,还有失足落水的,捞起来都已是做了水鬼哟。”

    舟子话粗,却无意触动此夜忌讳,倩娘止住他往下,又看那呕吐之人,身子倾斜,脸对着水面,看不真切面貌,却也是摇晃不稳了。

    “船家,你靠近些。”

    倩娘估计的不错,那人忽然滑脱侧翻,若不是舟子拉了一把,就势拽到船上,恐怕真是命丧鬼节了。

    “相公,你醒醒,你醒醒。”舟子掐那人人中一下,对方动了一动,又吐一口黄水,气息倒是均匀了,只是眼睛还睁不开。

    倩娘凑前,船上无灯,借着湖上沉浮的莲花灯光,似是个年轻的公子,戴了墨色幅巾,穿一身玉色襕衫,是读书人的样子。

    “相公,要不我们把人送回去吧,这样不相识的,怕出了事情,不好交代啊。”舟子道。

    “怕什么,人又没出大事。若有事,只管找我好了”倩娘想起还不知此人身份,便让舟子摸他衣袖,可否有什么凭证。

    舟子在他衣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里面藏一枚印章。他不识字,便交给倩娘来看。

    印章入手,倩娘惊讶,这颜色与质地太过熟悉,鱼脑冻的石料,莹洁透明,内中纹路似云似棉,印形长而圆。倩娘将印面往手心按压,那淡红的三字浮现:陆见深

    当不系园中发现少了一人时,已过了半个时辰。众人沿湖寻找,终在湖畔一舟中寻得,陆见深迷迷糊糊,如坠幻梦。他手中握着一支细细的水墨竹萧,记得这萧上的字还是自己所刻:寂来紫玉双双调,按出红牙袅袅音。

    汪妙丧女,身心俱损,无心做书院的事情。这半年多,便是倩娘替二姐做一些书写誊录工作,好在这些只在书院书阁中,不与许多人交接,倩娘也乐得自在,常常埋头书本,这一段时间,倒临了不少古帖法本,读了不少宋元善书。

    这日收到一封苏州来信,是文佩所写。信中说,那吴江叶家的叶小鸾竟于出嫁三日前亡故,时年十六。

    倩娘得信,在案前哭了一回。虽只和她相处一年,情分却不浅,小鸾心思敏感,曾听她说自家姐姐婚姻不顺,夫妻间貌合神离,她为姐姐不平,却无可奈何,由此埋下心病。如今,竟一病而亡。

    倩娘想起小鸾身世,年少时寄养舅母家,舅母故后,才回家与父母团聚。这一段,旁人难会,倩娘却是感同身受的。

    “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自是神仙沦小谪,不必惆怅忆芳容。”倩娘吟成四句,细细写了,将字条卷起,向那香炉中焚化,又合掌祝祷,方才定心。

    这奇楠香香气缭绕盘桓,散出书阁。在外散步的陆见深闻见,想起旧事,便推门进来看。

    自他来万松书院,还是第一次踏入藏书阁,听先生们说,这书阁中有一位知书善书的高人,凡有人寻书,只要报出名字,便很快替他找到,书阁中的书浩如烟海,又都年岁深久,分门别类,编号纪年,都不是简单的事情。

    倩娘亦察觉来人,转出内室,隔着书架去看来人。

    “阁下,在书阁内焚香,不怕走了水?”对方问道。

    “香能驱虫,祛湿,令人心静,若为了那一件坏事,而不做这些好事,岂不是因小失大?”

    陆见深惊讶,里面的竟是女子,而这女子的声音竟如此熟悉。

    “倒是我促狭了,听闻阁下博学广识,可否为我找一找想要的。”

    “但讲无妨。”

    陆见深渐渐走近,此时两人之间只隔一层书架,那填满书本的空隙间,依稀可见那女子的侧影。

    他心下一动,自袖中取出萧来,从空隙慢慢递过去:“我要找的是这萧的主人。”

    倩娘伸手去接,那人却没有松脱的意思。

    炉中的奇楠香燃到了极致,烟丝袅袅升腾,又因为光照而氤氲一室。

    暗香薄雾中,两人对峙着。

    “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呀。”

    午后缱绻的光影撒落两人身上,陆见深将萧送到对方手里,绕过那一层书架,慢慢走到倩娘面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脸上十分温柔得意的样子。

    “那小姨夫当年为何要离开苏州呢?”听故事的思若问道。

    “我想大概是与那几年的阉党祸乱有关,他们陆家牵连其中,他虽在道门,却只是俗家子弟,家人为避风头,将他带去杭州的。”

    思若似懂非懂,三姑姑所说的前朝之事,在她印象里是一片模糊,只记得山塘街上的五义士之墓年年都有人拜祭。记得也听父亲说起,那一年,汪家也为此关了自家书院,遣散了各位先生,父亲与姑姑北上金陵,正是在那里认识了母亲。

    “好了,如今我与见深一道回来,将他埋在此处,总是落叶归根的。”

    倩娘俯身再拜,眼前这天平山,也正是当年和见深相识之地,红叶依稀似旧,昔日的天平山庄与白云观却已成了断井颓垣,尽做了乡人坟茔。

    思若扶起姑姑,眼前这一方家墓,俱是自家亡人。父亲宗君与母亲云竹的合葬墓前,草木早已荣枯几轮。

    “陪我去白云泉坐坐吧,你父亲生前约了我好多次,我总是推脱,如今想和他一道喝,却再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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