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
你说起天平山一游,可还记得当年所做诗文,你作诗总是随做随丢,不自收拾。我倒替你收录了许多呢。长记天平笑语声,登山随处问花名,共题两字一心情。夹岸垂杨春昼绿,到船斜日晚风清,倚舷低唱牡丹亭。这诗中与你共题两字的却不是我,是谁你自知晓的。如今,天平山仍是游人如织,我曾与三弟坐在白云泉喝茶,思及往事,如隔一世。
这一夜姐弟二人留宿山庄,不曾归家。听徐媛说,天平山上多有可观之处,便想明日把臂同游一番。
已过戌时,园中宴饮方散,倩娘回转住处,想起白日调侃宗君之事,心下略有抱愧。晚间宴会上两人也无交谈,只得冷淡相对。此刻睡意也无,倩娘推窗倚户,见月色清华,不免起了良夜之叹。又听得外边隐隐约约的笛声,大概是女乐们尚在歌舞。
范家女乐,外人只道是家养声伎,却也是房内之人。近来,倩娘渐通人事,又见三姑六婆们前来家中怂恿父亲续弦之事,不免多些凉薄之感,幸而父亲兴致淡淡,不推不就。再加上姐姐们的态度,此事也就搁置一边。
敲了几下宗君的房门,却无回应,许是已经睡下,又许是赌气依然。
倩娘自觉没趣,裹了长袄,悄悄走到园中。这会儿已听清了那笛声方向,是在园西小花园一带。
穿过海棠花样的洞门,眼前是一片黄石假山,黄石平坦,堆叠起来,也可攀爬上去坐人。此刻,那高处便坐着一人,手中托着一支长笛。
那人不是他人,正是宗君。
“你在上面做什么,月黑风高,装神弄鬼的。”倩娘虽有示好之意,一开口却又不太饶人。
宗君不妨一吓,见是倩娘,倒有几分窃喜,道:“古有吹箫引凤,我今月下吹笛,兴许也能引来什么呀。”
“怕是引来什么鬼怪吧。”
“三姐,你难道说自己是女鬼不成?”
倩娘自知入套,却不再回怼。
“来,这里视野好,我拉你上来。”
这对姐弟,虽吵得多,但片刻也就和好,倩娘本就有心赏月,便让宗君拉着攀上了山石高处。
两人坐定,举目将四周巡望一番,园中已渐无人声,鼓消歌歇,只几处楼台尚有余光。园外更是静寂,湖平如镜,水波不兴。
“那边是白云观,据说观边的白云泉水极好,我们明日去讨杯茶喝吧。”宗君指向远处,倩娘随之望去,那庙宇轮廓依稀可辨,应是白日那道人所在之处。
倩娘点头,又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处的?”
宗君如实相告:“晚上肚饿,便出来找些吃的,转来转去才到这里来的。”
“可曾被人发现?我们这样冒失,总觉得不妥当。”
“大可放心,此处并无人看管,家仆们大多已经睡下,余下的女乐歌姬也只在另一边水榭里。”宗君忽然低了声,“我刚才似乎看到范先生拥了班中的阿鸾姑娘进了屋,至今不曾出来。”
“你道如何?”
“今日是徐先生生辰,本该是他们夫妻同房共乐的呀。范先生一把年纪,怎么还……”
“小孩子家的,少管人家的闲事。”
“你也只比我大一岁,难道就是大孩子家了么?”宗君道。
“一岁也是大,一年三百多日,比你多吃三百多顿饭,三百多口水,多受三百多日日月精华呢。”
“好好好,你是大人,我是小人,真是说不过你。”宗君咕哝。
倩娘得意,复又想到徐媛独守空房之景,心中凄然。
“宗君。”
“喊我名字做什么?”宗君见三姐肃然之态,心下奇怪。
“你可还记得娘亲,想想也真是快,都六年了。”
“怎么不记得?当时娘入殓,是我捧着她的头慢慢枕下去的,她身上的凉意似乎还在我手心,现在还觉得冰寒入骨。”
倩娘亦记得当时爹守在灵前,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的样子,如今哀思已淡,斯人渐远,爹会不会再娶一个新娘回来呢?
“三姐,你怎么了?”
倩娘自觉过虑,只是沉默。
宗君见她闷闷的,便拿了笛子起来吹,缓释这一刻气氛。
【长拍】天意秋初,天意秋初,金风微度,城阙外画桥烟树。
看初收泼火,嫩凉生,微雨沾裾。
移画舸浸蓬壶。报潮生风气肃,浪花飞吐,点点白鸥飞近渡。
风定也,落日摇帆映绿蒲,白云秋窣的鸣箫鼓。
何处菱歌,唤起江湖?
不知是不是错觉,倩娘跟笛哼唱曲子时,竟听到了几声鼓音,却缥缈如在天边。
次日清晓,姐弟早早起来,看到对方都睡眼惺忪,也觉好笑。宗君见范家备了各色小菜糕点,精神稍振,就着蜜汁乳黄瓜、玫瑰乳腐、虾子酱,喝下两碗粳米粥。倩娘神色略欠,半碗也勉强,酥脆的春卷也只咬了两口。
“快吃呀,三姐,吃饱了好去爬山的。”宗君在家中就见得这几位姐姐不好好吃饭,每餐都只一小口,如同猫儿一般,多有浪费,自己又见不得如此,便常常替她们收拾残局。
可他怎知这女儿家弯弯绕绕的心思。
早饭既毕,两人向范家告辞,出了园门,一同往道观而去。
道观在山脚处,路旁有芦花瑟瑟。观前数行石阶逐级向上,皆都不沾灰尘落叶,想是已打扫过。走至门前,观门已开,内里安静无闻。两人进去,迎面一鼎高耸香炉,散发烟火香气,又近正殿,方见里面正唱念经文,却只有一人,便是昨日所见的陆道长了。
倩娘知道这是他们道院的早课,不好喧哗的,就和宗君立在门口等待。
殿中燃着檀香,香味氤氲,案上供着瓶花与鲜果,都还洁净。此间气象令人静穆肃然,屏气凝神。
不多久,早课做完。那陆道长似乎早已料到有客来访,没有丝毫慌怯,两人被引至偏殿客堂,奉了茶水,互相报了名姓。
道长姓陆,俗名见深,不到二十岁,这几日观中师兄们都去城中玄妙观参加法会,他便守在这里,接待零散香客。
“昨日你走的太匆忙,我们都没和你说上话呢。”宗君道
“因为观中无人,我也不便在外面逗留太久,故而祝完寿,就回来了。”
陆见深这一句,倒是化解了两人对他的误会,不是不近人情。倩娘见他说话时,双手持道家姿态,交扣腹前,仪表端挺。
“你们若要去山上玩,我可带你们去,沿途多有陡坡,不太好走的。”
姐弟见陆道长主动提及此事,正合心意,年轻人于这整肃的道院也不大自在,便即刻动身了。
天平山也算吴中名胜,是苏人常游之地,但这江南地势向来平缓,虽是山,也称不上险峻二字,不过是个两三百米高的丘陵,但足以登高望远一番。
三人向上攀爬,陆见深打头引路,宗君垫后,前后护着倩娘在中间。起先山路还坦阔,尚可并排而行。及至走到一处叫“万笏朝天”的地方,两边山石如同笏板高耸,又渐渐倾斜贴近,路越走越陡,越行越窄,到后来一段,只留一线空间,只得一人而过了。
陆见深是走惯了这山路的,回头嘱咐二人:“此处小心,我们已过下白云,这一段是中白云路。若走不稳,就扶着石头。”
宗君倒还好,虽也娇惯,但脚力尚佳,只出了一头汗。
“哎呀。”倩娘脚底打了滑,失了平衡,眼看将要跌倒,陆见深也顾不得什么,回身拉住她手臂,后面宗君也上来,托住了她的背。
“怎么脸色如此苍白。”陆见深触手冰冷,又看她气色不好,有些担忧,“还走得动么?”
“头晕晕的,看不清路。”倩娘几乎要坐倒下来。
“前面便是山腰,有个凉亭可以缓息。”陆见深见她依旧绵软无力,对后头的宗君道,“汪公子,麻烦搭把手。”
倩娘清醒时,已靠在凉亭中。
“把这个含在嘴里,不要吞咽,等它慢慢化开。”陆见深从随身的囊袋里取出一枚小饼,用纸包着,“看你脉象还好,并无大碍。”
倩娘看了宗君一眼,料想他已将自己不好好吃饭的事情说了,十分羞愧。
陆见深给她的小饼,甜津津的,又带桂花香气,很像城中南货店的桂花香茶饼一类,压在舌底,甜味渐渐散开,果然再不头晕眼花。
“院中种了桂花,每到秋末,簌簌一地,便捡了晒干,一部分泡茶,一部分制饼。”陆见深道,“我们平日里很早起来念经,就含一粒,也不觉饿了。”
倩娘有听没听,此刻精神的确是恢复了,她忽然想到那时自己腿软,是走不了路的,又是怎么上来的呢?
眼前红枫似火,山泉铮琮,赏景人却心不在焉。宗君见她气色好转,放下心来,又觉得茶饼香香的,也要了一粒含着。
上白云,最后还是到了。倩娘在山腰石屋中拜了神像,上了香,心想,大概是自己先前在观中没有进香,不够虔诚的缘故。
白云顶上甚是平坦开阔,天平山的平字便是所指,三人爬上一块横卧的长石,顿觉清澈空明,眼前早不见那山脚楼阁,只见云天苍茫,山水清阔,远处姑苏城缩作一隅,不辨细节。于今方知古人山水中,亭台行人隐秘其间,面貌模糊,才是真意。三人不发一言,各自静默。此时云散天开,浓阴渐去,千万缕光芒自云间透下,洒落尘世。
陆见深也不是第一次上得山顶,或独往,或作陪,早已习惯,他见这两人兴致颇高,也不忍打扰。先前也看过一些文人墨客,到此吟诗作对,描画山水,也有要题璧刻字的,各有来由,看多了,也觉俗得很,却不知这两人要待如何?
三人坐定石上,宗君自袖中取出笛子来,倩娘却说不必,如此良辰美景,有赏心便够。
陆见深见这兄妹说笑自如,而倩娘素雅玲珑,无半点浓妆,心中纳罕,难道昨夜自观中听到的曲笛声便是这二人么?
那唱曲女子的歌喉悠然可听,那一句:何处菱歌,唤起江湖,至今犹在耳畔,徘徊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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