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
你说的芽园,我也还记得,说起来,当年他还欠我一幅小像呢,也不知画了没有。崇祯十一年的时候,二姐她们邀我去杭州小住,顺道去了绍兴,张宗子先生却不在,说是出海去了普陀,他这个人,似乎是闲不住的,可惜错过了他家那许多好吃好看的。记得当时我去了一趟寓山,与祁彪佳先生等人唱了一回曲,他们有个枫社,里面有不少名士呢。我记得祁彪佳的夫人商景兰还提起过你,夸你的字曲俱佳。后来祁先生投池殉国,商夫人守节避世。由今想来,也是人事皆非。听说张宗子也隐居山林,音讯杳无了。
宗弟
穿过最热闹的一片河房,空气中的香粉气也渐渐散去。画舫靠岸,岸边早有人等候,众人被引路至一处院门,还未进入,已经听得内里曲笛清扬,漫出高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是一支李煜的浪淘沙,演唱之人以老生应工,唱的苍苍莽莽,淋漓尽致。
“这正是表兄的唱法,他料已到了。”陶重华领着众人穿过甬道,进入花园,园中花木扶疏,山石叠嶂,竟有曲折难通之感。幸有笛声不断,听声辨位,难不住这几位曲中好手。
过一池上曲桥,眼前一座水阁半隐苍翠中,阁中灯火通明,有两人相对而坐,一人唱曲,一人吹笛。
众人进门,那一句天上人间的间字尾音旋旋落下,渐至低沉无声,演唱之人以手中折扇按板,按下最后一拍。宗君心下佩服,不只为这一把好嗓与情致,那吹笛度曲之人功力也深,气息绵绵,丝毫未有凝滞与脱力。
“有人来了,宗子。”那吹笛的先生看到了门口众人,率先起身,“各位小友,快请进来。”
张宗子也背转身来,看向众人。这是一位瘦削的书生,三十多岁,身形挺拔,身量中等。头戴玉蝉巾,身着直裰。孙鹏连忙躬身行礼,却忍不住去看宗子面目,只见他颧骨略高,眉目细长,目光精炯,眼袋微重,还蓄了些髯须。总体仍是江浙人的相貌,文弱有余,刚健不足。
行过礼后,众人依次入座。重华与宗子两人许久不见,似有许多话要讲。
“他们说的是什么话?一个字也不懂。”孙鹏问宗君。
“似乎是他们绍兴的方言,有些字音与苏州话相似,但声调不同,我也只能听个大概。”
“你们南人的方言与官话天差地别,真是匪夷所思。”
“你们北人还笑我们南人官话说的不好呢。”倩娘反击。
“这有什么可吵的,一方水土一方人,乡音自是不同。”那位吹笛的先生笑道,“想我苏昆生也不是此地人士,现在一口南京话也学得十分流利了呀。”
苏昆生,孙鹏欣喜,这可是与柳敬亭在金陵齐名的人物,如今与张宗子一同得见,也是有幸。
“诸位小友,宗子不善饮酒,故今日曲会便以茶相代,望各位见谅。”张岱起身说话,又示意侍女为众人倒茶。
桌中置一小炉,炉中水渐渐沸起,清香弥漫四溢。
“前些日子与金陵闵汶水先生茶叙,学得一二煮茶的技法,今日便卖弄一番,用我自家的兰雪茶试之,若有知茗者在此,莫要见笑。”宗子将茶沏入壶中,轻轻摇匀,又细细嗅了下,才将之交于侍女,态度甚是庄重。
孙鹏见他说话举动,斯文妥帖,并不显得纨绔气。
“清茶润喉,清曲润耳,这一盏茶吃完,诸位可要呈上各自的曲目哟。”苏昆生笑道。
孙鹏想,你们唱曲,我又不会,便看着好了,又摸自己随身的衣袋,纸笔都在,心中生了一个念想。
少间,又有各色果碟呈上,碟中所列,孙鹏能认出的则是金陵本地的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之类,又有一些点心,宗君一眼便相中了苏州的松子糖和橄榄脯。
“诸位稍候,岱自家乡还带来特产若干,此时还在后厨料理。”
宗君听闻,便放下了手中的吃食,对倩娘说:“不如我们先唱好了。”
“为何,我都没想好唱什么呢?”倩娘正剥一只柑橘,一副并不乐意的样子。
“趁着肚皮空空,还有气力,先唱了呀,到时肠胃塞满,嗓子凝涩,怕唱不好呢。”宗君道。
这姐弟说话间,陶重华已经拟好了曲目,传阅众人,让大家自行勾选,他自己则在第一个,勾的是《邯郸记》里的三醉一折,这正是汤显祖临川四梦之一梦。众人见之,便都相随,定下这四梦的主题。
张岱勾《南柯记》侠概之玉交枝等曲,宗君勾《牡丹亭》拾画之好事近,倩娘勾《牡丹亭》寻梦之懒画眉,一时选毕,送至苏昆生手中,供他准备。
“孙小哥怎么不勾,莫不是另有曲目?”张岱问道。
“不瞒先生,我实不擅此道,我们青齐一带,不太有人唱昆山腔的,此次来了金陵,方才相识。”
“哈哈,怪道我父来信,与我大吐苦水,说他那里无曲可听,无戏可看,真真闷杀。他在兖州任职,你可熟悉?”
“当然,兖州与我家相近,风土也相似,当今鲁王府也是在兖州。”
“正是,我此番北上,正要到兖州为我父祝寿,顺道拜谒鲁王,游玩一番。我长居江浙间,不太熟悉北方风土人情,你可愿意与我说道一二?”
孙鹏自是应承,话匣一开,便绵绵不绝,又说几句青齐方言,众人也跟着学上几句,一时俺,咱之声一片。
与此同时,曲会也正式开始。
“你做什么?”倩娘见他孙鹏挪了椅子,悄悄往后,“你不唱,也不要逃跑呀。”
“选个好角度,画一画今晚的曲会场面,这可是难得的。”孙鹏道。
“将我画得好看些,孙兄。”宗君也凑了一句。
曲子一支支唱过去,临川四梦,也一一梦过去。
孙鹏虽不懂曲律,但也钦慕临川先生笔下烟霞,读是一种辞章之趣,听又有一种丝竹之美。
张宗子唱的是《南柯记》中的几支曲牌,其中有几句,孙鹏一直记得:
叹知交一时散休。到家中急难再游。猛然间泪流。猛然间泪流。可为甚携手相看。两意悠悠。肠断江南。梦落揚州。恨不和你落拓江湖载酒游。休道个酒中交,难到头。
宗子啊宗子,你可知晓,这无意间选定的曲词,恰是你此生友朋一一先你而去的写照。
众人唱毕,苏昆生略略点评一番,说到汪家姐弟时不吝赞美,也听出了他们承袭苏工的唱法,咬字带了苏州音。他似乎已看出了倩娘的身份,却不点破。
此时,厨房已将宗子自绍兴带来的破塘笋和河蟹蒸好,放在笼屉里送了上来。笋味清香,蟹肉肥嫩,这都是北地不曾有的,孙鹏扔了画笔,连忙入座。
曲会最后变成了宴会,孙鹏与宗君各人面前的蟹壳笋屑堆叠如小山,吃得不亦乐乎。
张宗子见了却很高兴,说在绍兴,每到十月,就呼亲引友,举办蟹会,那时螃蟹都有了膏脂,鲜美异常,不加盐醋而五味俱全,又说笋出自自家天镜园,春季最好,园丁划小舟拾取,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
倩娘听了倒还好,宗君和孙鹏两人已是神思恍惚,口角垂涎。
“几位小友若有闲兴,待我从兖州回,便邀你们去我家做客,我家亦有林泉几座,藏书若干,伶人一班。山阴虽不比金陵繁华,却也有些风景与前朝遗迹可看。”
孙鹏忽想起袁宏道先生曾有一首诗:钱塘艳若花,山阴芊如草。六朝以上人,不闻西湖好。 平生王献之,酷爱山阴道。彼此俱清奇,输他得名早。如今苏杭并称人间天堂,绍兴却声名寂寂,这此消彼长之间的内里关系倒也耐人寻味。
曲终人倦,苏昆生唤了一名新收的曲中弟子歌与众人,唱的是《牡丹亭》中最常见的游园皂罗袍一曲,那女孩子不过豆蔻之年,甚是娇小可人,身形也未成,但歌喉与身段都已有些气候。一曲唱完,倩娘留她说话,给了一些果子吃,问她名字,对曰李香君,也是苏州人。
李香君,李香君。孙鹏闻之心惊,今日这满座宾客,竟也成了戏中之人啊。
金陵曲会后,张宗子北上兖州,孙鹏竟跟了去。倩娘印象里,此后再也不曾见过他。只记得,那日曲会散后,孙鹏与宗子窃窃说了几句话,宗子脸色有异,却很快掩过。
康熙三十八年春日某天,苏州西百花巷里来了一位年轻书生,他找了半天,才找到这一处汪家旧宅。
扣门许久,有一年老妇人相迎。
“请问这里可是汪宗君先生家?”
妇人惊异,回:“正是,只是先父早已故去近三十年,怎么还有人来访。”
那少年先是一顿,随后平静:“那也不妨,我这里有一画卷,是我家先生嘱我送来的。”
妇人接过画卷,那少年作揖,便走了。未曾报过家门。
汪家花园,几经变迁,不复旧观。如今园中亭台大半脱漆,山石倾颓,唯有几株花树粲然。庭中一株海棠正是盛期,枝叶繁茂,灼灼艳艳。树下摆一长椅,椅上卧着一位白发妇人,正阖目养神,她手上有本未翻完的书,膝上偎着一只花猫。
“姑姑,你可醒了?”汪思若小心替她拂去发间落花,又将猫儿抱走,正要取书时。
“故事还没看完呢,那香君撞桌后,可怎么样呢?”
“那香君姑娘没死,只是受伤。”汪思若扶起姑姑,道,“姑姑,适才有人送了一幅画来,说是送给父亲的,你说奇不奇怪?”
画册摊开,却是一幅小像,画中之人正是年轻时的汪宗君,背挂长剑,手拿曲笛,宛若琴剑飘零的江湖侠客,落款时间是崇祯四年,芽园于山阴天镜园中作。
“思若,快将我房中那卷金陵曲会图取来,快呀。”
汪思若不料平日里幽娴的姑姑竟如此急切,连忙取了画卷,小心展开。
年深日久,纸张泛黄,可喜画中之人尚都清晰,汪思若看那落款,也是芽园,时间是崇祯二年,算来,竟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姑姑,这芽园是何人啊。”
“故人,一位很会画画的故人。”姑姑指向画卷,“你看,这画上有谁?”
汪思若一一辨认,那吃蟹的似是父亲汪宗君,而一旁支手听曲的少年很是面熟。
“那就是我呀,当年,只有十九岁吧。”
倩娘抚过画卷,画中诸人,寥寥不存。唯有自己,飘零辗转,复归家园。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倩娘起身,也不要人搀扶,缓缓步入祠堂。祠堂中依次排开家人牌位,三年前,小弟平君也已过世。
想起年少时那个书房变作灵堂的噩梦,莫非已是今日的前兆?
她将画挂在宗君牌位之上,又细细擦拭了那管沉寂多年的曲笛。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汉阳老身几度病,姑苏草木卅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故交亲友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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