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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旧事之顾云竹(下)

汪家旧事之顾云竹(下)

作者: 曼殊君 | 来源:发表于2017-06-21 22:18 被阅读41次

    宗弟:

    你说起中秋,倒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汉阳这儿也过,他们叫“秋夕”节,吃松饼,行祭礼。我呢,就坐在书斋里,取了寒泉,对月临风,调弦自娱一番罢了。月是故乡明,古人诚不欺我。还记得天启年间,我们还在苏州时,跑去虎丘听曲会,中秋无月虎丘山,是这句话么?当时千人石上满是人,几乎落脚之处。大家唱同场大曲锦帆开,澄湖万顷两支,场面颇大,人声嘈杂。待到夜深时,人都散去了,其实那才是方家献技的时候呢。当时我听的昏昏欲睡,那人开口,声出如丝,裂石穿云,我便十分清醒了,这才是功夫。如今,可还有这样的盛事?你提到云竹,可见她仍是在你心里的,我走之前,你房里还挂着她的一副小像,我记得是你们在杭州游湖所画,对否?好在,云竹留下思若与你,思若与她娘亲一样,美人胚子,承欢膝下,自可慰藉。又想起旧人若干,陶重华,毕浣初等金陵旧游,可都安在?望告知于我,好坏不必忌讳。

                                                                                                                                                                  三姐

    顾家的书房其实是一座书楼,当年顾先生这一支从松江迁来,载了满船的书籍字画,如今历经几世,有增无减,于是便专门造了小楼来存放。江南斯文人家,若有资产,大多藏书以供族人阅读,宗君家也有,每逢晒书日,全家出动,将书小心捧出,铺陈排列,倒是比祭祀还庄重的一件事情。宗君此次名为找书,实为进园探看。

    他先到书房寻人,桌面香炉仍有温气,是淡淡的药草香,却无主人踪迹。案上摊开几张工笔小画,画的都是未完工的花草,似乎都被主人半途而废,宗君细看描法,有两种不同的手笔。

    “三姐,你饶了我吧,我可怕痒。”

    宗君听到有女子声音,循声过去,书房侧门而出,翠竹半掩的洞门内,别有天地。

    洞门内是一个独立院落,内里房檐下支了绣架,发出声音的,正是坐在架前的顾云竹小姐,旁边与她玩笑的是倩娘。两人未觉来人,依旧说笑玩闹。四月暮春,闺中风暖,两人都穿了薄薄一件对襟长纱衫,衣下皮肤微透。倩娘随意将发盘在脑后,素雅无华,而云竹小姐还未及笄,披散着头发,垂在肩上。

    宗君看了一会儿,两人是在做一副刺绣。

    “你怎么来了,没声没息的,真是怕人。”倩娘抬头,见他站在门边,嗔怪道,“这是人家小姐闺房,怎如此孟浪。”

    云竹反应却不大,落落大方问了一句:“可是来找你家三姐的?”

    宗君被倩娘说了一句,有些尴尬,低了头,却见绣棚上一段玉色手臂,纤若无骨,皓腕凝霜,正是云竹在运针走线。

    倩娘将宗君推后几步,笑道:“非礼勿视,人家小姐的东西,怎么好随便看的。”

    “好姐姐,有什么看不得的,你在家做的绣活,我又不是没看过。”宗君亮出随身的香包,“你看,我都随身带着,只是活计不那么细巧罢了。”

    “你又戳我的蹩脚。”倩娘佯怒,“这可是人家云竹小姐的东西,她不愿意给你看,你便怎样。”

    云竹见他们姐弟互相打趣,也无顾忌,竟有点歆羡。

    “三姐下午画了一幅画,我觉得好看,便想试试看能不能依样绣出来,给她做个随身的手帕。”云竹道。

    宗君俯身细看那绣样,虽不大懂,但分线细如毫毛,丝丝可见,需要极大的耐性。

    “以画入绣,这我在苏州也不曾见过的,蛮灵蛮灵。”宗君赞道。

    “你有所不知,以画入绣,正是我们顾家的特色,我只学了些皮毛,打发时间而已,我丹青功底差,只能绣些粗浅画意,我有一个在松江的姑母,她的技法才叫出神入化。”云竹道。

    云竹所说的顾绣,正是松江顾家女眷的独门技艺,自嘉靖年间,顾氏露香园中便传出许多精美绣样,皆以元人画作为底本,雅意盎然。如今已到崇祯,顾氏衰微,园中女眷为补贴家用,开幔收徒,将技法渐渐传开,江南一带闺阁里工刺绣者,皆尚顾家风格,因此一幅绣品可高达百金。

    百工皆有精通者,原来闺阁里的玩意也能做到如此境界。宗君心下暗叹。

    “听说露香园不光刺绣有名,还产蜜桃,做了桃酱吃,十分可口。”宗君又想起姐夫沈云麓对他所说的掌故,记得最牢的还是吃食。

    “确实如此,只是近年园子里收成不好,做出的桃酱也不多,只分给自家人了。”云竹道,“我脾胃不好,不大吃,记得去年的还有一些,你若喜欢,给你两罐尝尝便是。”

    “多谢。”宗君得意,又看倩娘一眼,从她眼里读出几分“本性难移”的无奈。

    “听说露香园内还有自制的古墨,我平日写字也用的,云竹妹妹可也有?”倩娘想,谁不会敲竹杠呢。

    “喏,你适才在书房用的就是,这墨我家也会做的,要多少都有的。据说里面加了几味药材,吃了也使得,三姐喜欢,尽管问我来要。”

    “云竹妹妹真好。”

    多年以后,倩娘仍藏顾家之墨,逃难之时,身家拮据,有人看中这顾墨,说可医治妇人难产,愿高价收购。倩娘不肯,卖了几块老家的陈年徽墨,才算应付。

    转眼春去夏来,园中花墙上最后一朵蔷薇萎靡枝头时,汪家姐弟生辰也将来了。

    这日陶重华与毕浣初二人颇忙,先与宗君到汪家接了倩娘,再赶到顾家,按照事先对好的口风,让倩娘接顾小姐出去,说是去栖霞寺祈福,家人不疑,十分顺利。

    马车接了几人向城西奔去,停在了莫愁湖畔。

    暮色渐浓,几人下车,不知如何安排,忽听得陶重华声音,湖柳浓翠之后,划出一座船舫,船头向众人挥手之人正是重华。众人依次上了船,船娘撑杆离岸,涟漪荡开,向湖心缓缓而去。

    船身不大,却殊为雅观,前后更有一小舱,四面镂空,中间是主舱,上下两层,大家在内坐定,船娘开了窗子,清风徐入,神志清爽。主舱如同一个小厅,桌椅案几俱有。此时船娘一一呈上佳肴、鲜果、美酒,佐物,又摆盘分著,竟是一顿船宴。

    宗君在苏州就知道太湖船菜十分有名,却不得一见,如今在莫愁湖上吃到了船宴,欣喜难耐,席中水陆毕陈,多是南味,更有太湖的白虾银鱼,莼菜红菱,也是动人乡情了。陶毕两人,俱是用心,倩娘虽知重华心意,却并不领受,儿女情长一事,对她来说,似乎并不如唱曲写字来得纯粹熨帖,因此与之刻意疏离。

    “我也准备了一些吃的,三姐,宗君,你们来看。”云竹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食盒,盖子打开,香气喷出,里面一盆蟹粉肉圆,蟹粉金黄,肉圆小巧,团了个梅花样,缀以青菜,卖相不错,还冒些热气,“是我娘教我做的,大概只学到了五成,你们尝尝。”

    说话间,每人已得杯中酒水,众人向倩娘、宗君祝寿,五人之中,最大者不过二十出头,最少者刚刚十五,都是少年情志,无甚逢迎心思。彼此又都投契,这几盏酒喝得服帖甘愿,舒畅开怀。几杯饮过,大家意兴泛起,毕浣初早有准备,取了一个青瓷小瓶,口小肚大,只容一拳。

    “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又要拼酒?若无名头,我可不就。”宗君脸色已红。

    “诶,谁要你喝来,今日你们做寿,我们自然要作兴,往日大家总是唱曲,太过单调,今日换个花样,行个令来。”

    “如何行令?”倩娘好奇。

    “瓶中自有乾坤。”陶重华接过小瓶,轻轻晃了下,“这里面都是我和浣初写的字条,条上各有谜题,你们来猜。”

    “对了,有何奖赏?”云竹问。

    “云竹小姐这么好奇,不如先占一个。”毕浣初道。

    “占就占,猜枚又不是什么难事。”

    云竹伸手摸了一回,取出一个纸条,上写:劝君更尽一杯酒。打一曲牌。

    “我还以为是对诗呢。”云竹看那几个字,毫无头绪,“若猜不出,便怎样?”

    “猜不出,就只好唱了么,虽说换了花样,但今日座上,美酒、美人、知音、佳肴、好茶俱有,怎好无清歌一曲?”陶重华笑道,“若不然你可问问三姐他们。”

    倩娘与宗君也是第一次遇到猜曲牌的玩法,事先也并无准备,只得一同搜索枯肠。

    陶重华倒是笃定,在香炉中拈香一支,以此为限。

    云竹不得其法,又看香要燃尽,只好认输。陶重华亮出谜底:倾杯乐

    众人连连点头,竟是如此浅显,经此一例,仿佛通窍。

    宗君跟着占了第二支:酒杯中有好花枝。这倒是与云竹的相近,香未过一半,宗君便猜中了倾杯玉芙蓉的谜底。

    “既然如此,我便和云竹小姐一同唱好了。”

    “悉听尊便,我怎么敢说寿星公的不是。”重华见宗君如此护短,明白其心意,就给了台阶下,“喏,曲谱在此,快选一首唱来便是。”

    两人商量一番,选了一首还熟的,又请了倩娘吹笛。云竹亦是第一次与男子和曲,宗君亦步亦趋,替她带着节拍,降了音调。

    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故国休回首。为甚的別了香闺,辞了瑶台,冷了琵琶,断了箜篌?怎禁得笳芦塞北千军奏,怕见那烽火城西百尺楼。似青青柳飘零在路头,问长条毕竟属谁收。

    这支曲子正是他们当年在文家曲会上唱的,当时只道是寻常,宗君怎知,这《红梨记》里一个过场曲子,早已为当下几人的命途暗下了注脚。

    随后,倩娘占了第三支,一看,写的是:翠减红衰愁杀人。

    云竹看了,认出这是李义山的,上一句是:此荷此叶常相映。倩娘想了一会儿,也不去翻曲谱,只将曲子与宗君耳语。

    “你只管吹来,我只管唱,若有碍了观瞻,可要去怪写谜题的人。”倩娘又取了随身带的一管曲笛,其上垂坠细长流苏,倩娘一手将流苏朝外做拂尘,一手结佛印,做了定场的样子。

    “三姐怎么做起姑子来了。”云竹纳罕,“那谜底难道说的是玉簪记?”

    宗君笛起,倩娘身动,唱的是:

    奴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

    这一支便是孽海记中思凡的一曲,风吹荷叶煞,唱作均繁,一句便要做几个身段出来,不得片刻歇息。云竹看那曲词,不禁有些面热,又看倩娘大方应对,也不怯场,于是认真去看。其中有谁人、孤凄似我一句,写的妙极,也契了闺阁中的女儿心意。

    云竹方知,戏虽是做出来的,情却是真,假戏真情,便是如此。她看倩娘在场上眼波流转,莲步生尘,将笛作拂尘,舞出百样姿态,万千情思,不禁看痴。她想起进来时曾见舱门前有一副对子:凡属有情皆觉悟,不愁无路入鸿濛。此情此景,思之悄然。

    曲罢酒阑,众人离桌,各自随兴。倩娘方才一场,心神犹自不定,便抱了琴,出了厅,趺坐船头,独自抚弄起来。重华则在一边桌案上画些什么,浣初有些喝多,卧在桌边,鼻头上不知被谁点了酥油泡螺上去,白白一片,甚是好笑。宗君靠在窗边,看月上中天,皎皎生光,又听倩娘弹琴遣怀,心下澄净无物。他抬头望向二楼露台,云竹倚栏而立,身姿盈盈,她双手合十,似是在祝祷什么。

    此时夜色四合,湖上画舫渐多,不免互相交错。船娘依照吩咐,点上已挂好的各色花灯,一时光华流转,映照船身,各人身在其中,看湖柳如烟,湖云似梦,静默神游,眼前烟波浩渺,如入蓬莱碧落。

    次日后,莫愁湖上,多了一个风闻传说,昨晚有人曾见仙舟出没,其上五位仙人,风姿卓绝。更有两位女仙抚琴奏乐,月下凌波。

    数日后,坊间又出一幅神迹图,画的正是那日湖上所见,好事者题名为五仙图,纷纷作诗题词,又生几日热闹话题。

    宗君记得,莫愁湖一游,便是他与云竹缘分初定。崇祯四年,云竹十八岁时,宗君也从国子监率性堂完结课业,顾先生对这段儿女之情并无臧否,便在北上赴京师国子监前为两人定下姻缘。

    而后,宗君辞了几位先生举荐,携云竹南下返乡,同年,二人在苏州成亲。

    三姐:

    前几日我去坊间裱画,无意间收得一副“古董”,你道是什么?竟是几十年前,我们一起在莫愁湖上的那张“五仙图”,你与云竹都很好看。如今,这图上五人,真有三人做了仙人了,徒留你我还在红尘俗世。重华兄自金陵一别后,便去了帝都,与岳父一起在北监教书,甲申之时,便已都殉难了。毕兄当时与复社往来频繁,逗留南京许久,乙酉兵变后,听说他在栖霞山出家入道,我曾在去年与人寻访,只寻得一块破烂坟冢,连墓碑也无,真是身后凄凉。想他当年如此意气,竟落得这般,这其中的苦痛,你我可想而知。如今,复明已是无望,徒留残生空怀。大姐近日病笃,怕是不好,病榻间她念你最多,盼早归,念念。

                                                                                                                                                                         宗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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