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人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孤独。
多年以前我曾经向一个朋友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像我们家乡这么贫困的地方，会有这么多精神病人？他给了我一个荒谬的答案：“先不说这些地方是否有能力收容他们，我觉得是因为发达城市嫌他们影响市容，所以采用一切手段将他们集中到一起，然后运到我们这样的欠发达地区。当时我真的信以为真，直到后来到城市上大学，混到某医学院的调研队伍，才知道当时家乡真的不具备那个能力收容他们。
20年前，我的家乡还没摘掉贫困帽子，迫于政策的压力，小城在由砖瓦结构向混凝结构这段转型期，艰难地发展着。整座小城肮脏、混乱、毫无规划可言，今天选好地儿，明天就动土，然而一场打着革命旗号的建筑暴力，换来的往往不是重生。那会儿，政府还不重视文化建设，让许多优秀的传统文化失去生机，反倒是滋生了打着慰问演出旗号的畸形秀，或是沾有荤腥的伪二人转博来人们的欢呼与掌声，套用金庸先生的一句话：“民风还有点彪悍”！生活在那个年代，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下午五时，胡同里的三姑六婆打扮的花枝招展，结伴去秧歌，一个扛着麻袋的光头伙计迎面而来，那股子廉价的香味瞬间被臭烘烘遮得严严实实，那几个婆姨一脸嫌弃地掩着口鼻，他不好意思地憨笑着，对方却像见了鬼似的飞快地逃开了。
黑黢黢的大手推开了房门，他发现房间乱的像被哪个缺德的贼洗劫了一般，年迈的老娘一脸颓然地坐在地中央，妻子和胖乎乎的孩子早就不见了踪影。他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像牛眼一般，僵了几秒后，他吼了一声，夺门而出，留下身后的老娘在那哭喊：她们走了，回来吧，她们走了......
在那之后，光头就疯了，他每天光着膀子，赤着脚四处乱窜，厚实的老茧也扛不住沙土的摩擦，每晚回来，脚底都血肉模糊。偶尔，他也会在县第三门诊门口望着西边发呆，好像他老婆和孩子就是从那边离开的，饿了就在附近找别人吃剩的盒饭，吃了几口，又像丢了魂儿似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混了个“灭火”的诨号。
自从他妻儿不辞而别，他老娘就再没出过门，哭累了就睡一会，睡醒了接着哭，久而久之，原本就虚弱的身子骨更扛不住了，短短数月就离开了人世。
从此，灭会在也没有回到那个家，而背着一卷草席过上了流浪的生活。有时，他会看着站在交通岗指挥车流的傻姑娘笑，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看到了，就去问那傻姑娘同不同意，可傻姑娘思考了一会，动手就要打人，灭火看到了就更开心了。偶尔，他也会去创业城（类似于今天的企业孵化器，不过里面多事卖五金、农资的商户）散散心。那些在广场上秧歌的嗨哥嗨姐对他视而不见，倒是那些摆摊卖低俗杂志的小贩常常要送他一本，叫他回去快乐快乐，惹得旁边仙风道骨的算命先生一阵不满。
接下来的几年，这座小城大部分建筑被一场揭竿而起的棚户区改造统统荡平，许多伪满时期的老建筑也没能幸免，工人文化宫也赫然在列，唏嘘之余，想来倒也正常，无论此地拔起什么样的建筑，人们都要生活，就如同突然消失的灭火，大多数人都不会在意，毕竟谈资、笑料多如牛毛，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几年后的某个清晨，那个乡下的瓜子贩子同往常一样，挑着扁担在小城里走街串巷，卖力地吆喝着。住在附近的婶子正打算出门买点瓜子，然而叫卖声却戛然而止，那婶子立即打开房门，一个光头、续须、挺着佛陀肚儿的流浪汉站在瓜子贩子对面，她也楞了一下，喃喃道：“这不是灭火吗！”
灭火的归来，给小城带来一场不小的骚动，有许多人询问他这些年的经历，本来大家也不抱什么希望的，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灭火的回答显着很有逻辑，更让大家不敢相信的是这个憨厚的伙计自称会给别人算命。
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相信，而且有好事者当场伸出手来，让他给瞧瞧，据说灭火还真就说出个三七二十一，围观的人无不啧啧称奇，毕竟那个年代，人们压根儿就没有“托儿”这个意识。
这一算，一下子让灭火的人气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的摊位就摆在一家事业单位门口，好在没人赶他走，白天他就端坐在一个巨大的纸壳箱里等着别人来问卦，晚上就把自己窝在里面呼呼大睡。有时也会有人来故意找茬，说他是骗子，不过就算骂的再难听，那憨憨的笑容始终都挂在灭火黑灿灿的脸上。
有时，他还是会回到三门诊旧址，望着西边发呆。住在附近的娃娃们也不怕他，偶尔还会围着他做游戏，可每每正值酣畅时，娃娃们便被家长领走了，剩下灭火一个人，尴尬地收起悬在半空的大手。
可是灭火再也没有回过当初那个家，拆迁时也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他也不在乎，也许早就强迫自己忘掉那个让他悲伤的地方了，不过也有人说，有时灭火会在灯火阑珊的时候，躲在他的箱子里大哭。
到了祭祖，他也会去给老母亲扫扫墓，据那个常常在“天天快餐”喝的烂醉如泥的三叔儿说，上次灭火去扫墓的时候，把自己仅有的那件棉大衣盖在了母亲的坟上，然后搂着母亲的墓碑放声大哭。
慢慢的，灭火也有了一定的积蓄，有时也会坐上通乡的大巴去市里转转。有人曾在贴吧上PO出一个帖子，讲的就是某人和灭火在大巴上的一段对话：
百度贴吧截图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灭火就知道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了，终于在2008年的某一天，这个憨厚了一辈子，被人嘲笑、嫌弃的汉子去世了。关于他是怎么死的，我也说不清，民间有两种说法，不过没有什么戏剧性可言，一种说法是死在了县人民医院；另一种说法是死在了开往省城的120急救车上。
灭火死后，那些喜欢他的人给他冠上了“神君”的称号，坊间也流传着他是天上哪个罗汉转生的说法，然而就算有人给他树碑立传，终究也是尘归尘，土归土，毕竟死亡是一种无法选择的选择。多年后，当我偶然间想起灭神君那张憨厚的笑脸，突然记起维特根斯坦这样：“人从来不曾经历死亡，所以这一刻活着就是永恒”，也许某一刻，他也曾这样想过。
大学毕业后在家闲着的那段日子，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起灭神君出走那段时间的故事。某日，神君路过一座关帝庙，他不自觉地就被自己领了进去，当看到关二爷的神像的一刹那，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嘴里重复着：“主公，周仓来晚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