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四大名著时,我颇喜欢挑选其中的美食来看,论起吃食,《红楼梦》无疑是其中着墨最丰富,也最饶有味道的。《水浒传》里吃得最单一,不是二斤酱牛肉,一坛好酒,就是宋江喜欢喝的那碗鲜鱼汤;《西游记》里都是出家人,取经途中时常风餐露宿,顶多只能在水果素斋上做做文章,感觉意犹未尽;《三国演义》里都是英雄,哪能成天把食与色挂在嘴边,即便有了场青梅煮酒的章节,也不过是为了“论英雄”罢了。
红楼梦中描写的美食有186种,或随文而出、或精心安排。
薛宝钗说:“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身在贾府,竟是兼有了。吟诗作对,喝酒赏花,均需美食作陪……
《红楼梦》中的食物,不仅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和地方特色,而且还和故事情节的推移、人物性格的刻画紧密关联。从那令刘姥姥咋舌称叹的做工极其考究的“茄鲞”,到薛姨妈糟制的“鹅掌鸭信”;从笼蒸螃蟹、火腿炖肘子、鸡皮虾丸汤、烤鹿肉等美味佳肴,到枣泥山药糕、藕粉桂花糖糕、螃蟹馅炸饺子等精美点心,可以说是琳琅满目。
在让人眼花缭乱的红楼美食“大观园”中,有一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笋丝火腿汤”,这碗家常菜汤在第五十八回不但成为了故事发展的一个重要道具,而且很好地扩展了小说内涵,增强了小说张力,让读者玩味再三,在啧啧称叹的同时又心有戚戚。
第五十八回,曹公描叙了发生在贾府下层群体之间的两个激烈冲突:一是藕官烧纸钱被一个婆子当场逮住;还有一个是芳官与她的干娘因洗头水而发生争吵。等到这两个冲突平息后,已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这时候,小丫头子捧了食具盒子进来了,小说有下面一段文字:
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只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
这段文字,通过晴雯的牢骚之语,写出了宝二爷的疗养之餐。宝二爷大病初愈后,是怎么进行饮食调理的?原来一直是“稀饭咸菜”。这样的饮食貌似大煞风景,但倒是贾家的一惯做法,第五十三回曹公曾经介绍过“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除“净饿”外,还有一种“秘法”就是“米汤”,第二十回袭人生病后静养时和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中邪醒来后,喝的都是清淡的“米汤”。这次宝玉大病初愈后的饮食也不例外,只不过,这天晚上宝玉的菜盒中多了这么一碗“火腿鲜笋汤”。
这碗汤的出现,意味着宝玉的身体来到了一个重要的“拐点”。晴雯看到这碗汤后的反应是什么?“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久未见荤的宝玉见到这碗汤后的举动是什么?“便就桌上喝了一口。”那神态,当如饿虎扑食。但曹公的高超笔力在于:你越想急不可耐地喝这碗汤,他越不让你一气喝下,那可是一碗滚烫的汤!烫,那就凉凉呗!本来,这是一件极简单的事,宝玉身边有那么多丫头在,袭人、晴雯贴身服侍的大丫头们也都在场,没什么好写的,至多也只需一语带过,但是,曹公居然设计了一段精彩的“吹汤”折子戏。这段折子戏分为三个桥段:
第一个桥段:袭人吹汤。
听见宝玉说汤“好烫”,一向尽心尽职的袭人马上就行动起来,她一面笑着调侃馋嘴的宝玉,说“菩萨,能几日不见荤,馋的这样起来”,一面又“忙端起轻轻用口吹”。这样的场景当在读者意料之中,可以说是波澜不惊,不过是给细心周到的袭人又加了个佐证而已。
第二个桥段:芳官吹汤。
作为小说“玩家”的曹公自然不会简单地把“吹汤”停留在第一个桥段,继“袭人吹汤”后,曹公立即转入了第二个桥段,把“袭人吹汤”发展成为“芳官吹汤”。袭人正在吹汤时,见到芳官站在旁边,便逮住时机,对她进行了一番教育,那教育可谓是恰到好处:一是时机好。芳官刚与她干娘争吵过,挨了干娘的打,心中还有点委屈,让她做“吹汤”这一等丫头才能做的事,也算得上是对芳官的心灵抚慰。二是方法好。既指出了芳官要改改“一味呆憨呆睡”的坏毛病,又教导她怎么吹汤的具体要领:要“口劲轻着”,但千万“别吹上唾沫星儿”。也正是在袭人这样的言传身教下,本来就聪明伶俐的芳官,依言而吹,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吹汤”的任务完成得“甚妥”。
这个桥段,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第二十四回的小红倒茶。小红作为怡红院的“原住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给宝二爷倒茶的机会,结果却被秋纹和碧痕骂了个狗血喷头。相比而言,芳官则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她不但意外地获得了“吹汤”的授权,而且随后更得到了宝二爷“你尝一口,可好了”的特别“奖赏”,和袭人“你就尝一口何妨”的许可,甚至连素向刁蛮高傲、目中无人的晴雯都亲自给她做“你瞧我尝”的示范。
如果我们对这碗“滚烫”的“火腿鲜笋汤”的理解仅停留在此,那可真小看了曹公的能耐。在怡红院这般美好和顺的氛围中,曹公不动声色地给我们“玩”出了—
第三个桥段:干娘吹汤。
曹公突然笔锋一转,让芳官的干娘再次粉墨登场,而且在她登场前,见缝插针地对她的背景作了简单补述:原来她只是一个从事“浆洗”的“荣府三等人物”;原来她确实“不知内帏规矩”;原来她在领教过麝月的“排场”之后已心生惶恐,“生恐”自己不能再做芳官的干娘。正想找机会示好的她,见到袭人教芳官学习“吹汤”,便觉得机会来了,于是立即跑到房里面,扮出一副笑脸,对大家说芳官做这事还“不老成”,还是“让我吹罢”;而且边说边就要接过碗去吹。让她没想到的是,嘴唇还没挨到碗沿,就先挨了晴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槅子来了?还不出去。” 写到这里,曹公似乎还不过瘾,还继续让她出丑:先是那些连带被晴雯骂上的小丫头一边忙不迭地解释,一边把她推出了房门;再是“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也对她进行了“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的冷嘲热讽。
一出平淡的“吹汤戏”就这样立即发展成了让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戏”。但是,这碗汤的“滚烫”之处还不仅仅在于此,在读者忍不住笑过之后,突然会生出几许悲悯和辛酸:那些等在阶下的婆子对芳官干娘的嘲讽,为什么与秋纹对小红的“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的啐骂如此相似?同样都是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三六九等?同样都是下层的人物,为什么竟要如此的“相煎太急”?这样的敌意和讥讽,会给“又恨又气”的芳官干娘播下什么样的仇恨种子?现在的“忍耐”,会不会在以后发展成为强烈的爆发与报复?当我们从轻松的文字中悟到这些时,这碗鲜美的“火腿鲜笋汤”就有了另一种“滚烫”的意义,那种意义不但涉及故事情节的延展,更还读者深入到那让人唏嘘不已的人性,探摸到贾府“鲜花着锦”之“华林”上空那一层渐渐弥漫开来的“悲凉之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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