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这才紧张兮兮地散去。刚才还一脸轻松的唐大碧,看了杨国光的脸色之后也变得惶恐起来,杨基禄对大伯那一套神神鬼鬼的东西有些鄙视,那分明就是典型的封建迷信嘛,不过杨国政唐大碧乃至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对大伯深信不疑,加上大伯很多时候还真“算得准”,所以杨基禄对他又有些敬畏。
杨基禄半信半疑地跟在母亲和大哥后面帮着王秀婷沿着杨国力回家常走的那条路找,杨基禄倒不担心,主要就是好奇得很。一行人一边找一边大喊杨国力的名字,杨二元的声音粗暴短促,就像一记记炸雷,王秀婷的声音则尖细悠长,鬼哭一般。最开始只是他们母子喊,后来大家都跟着他们喊了起来,杨基春本来还有点不习惯,但喊了几声之后声音就渐渐自然了,杨基禄觉得这一群人边走边喊的,倒也有趣,也时不时地吼上一嗓子。人群越聚越多,几乎住在附近的人都跟了上来,杨新民、杨贵权、周宗华三人围着杨基禄,杨基禄用有些逗趣也有些神圣的口气给他们讲来龙去脉,杨贵权和周宗华跟杨基禄对这事的态度差不多,杨新民对这些封建迷信压根儿不放在眼里,他听完杨基禄的叙述,本来要给点批判性性的点评,结果发现他的老子杨国科一对斗鸡般的怪眼正狠狠地盯着他,只得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一行人一直走到请杨国力干活的那户人家门口才知道杨国力他们早就收工回家了。王秀婷心里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破灭了。“二元你跑得快,快到其他干活的人家里看看他们回去了没有。”主人家见这么多人大惊小怪地跟着王秀婷来他家找人,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的话倒提醒了大家。王秀婷涣散的目光终于重新聚焦,“对,你快点去。”她一边说一边推了杨二元一把,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王秀婷居然把杨二元推得摔在老远的草坪上,她也无暇关心儿子,只一个劲地催他快去。
杨二元走后,人群继续乱纷纷地讨论起来。杨国政看看天色,冲着大伙喊道:“大家都回去吧,已经很晚了。”众人这才意识到太阳早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只是夜空太亮大家没有觉察。不过除了几个中年主妇,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也许他们自己也分不清是真的关心杨国力还是只想看热闹,甚至有人隐隐期待真的发生些“有意思”的事情。
“问了附近的几个人,他们都说收工后各回各家了。”杨二元气喘吁吁地跑回给王秀婷汇报他刚刚了解的情况。王秀婷脚下一软,差点跌在地上,还好杨二元眼疾手快一把将母亲扶住,他感觉王秀婷全身软得几乎没有一根骨头,本来就没什么主意的脑子一下子一片空白。“快回家,看看你爹回去了没有。”王秀婷的手又突然有力气了,一下子死死抓着杨二元的手臂,待站稳了之后才从杨二元怀里挣脱出来,扒开人群,径直往家里跑。
王秀婷仔细检查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不仅没看到杨国力,就连家里的每一把锄头、每一个背篓、每一张凳子都没有人动过。王秀婷的眼前突然一黑,竟晕了过去。
“这么大一个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大家一起到处找。”杨国政一贯镇定威严的脸也变得恐惧起来,本来他还觉得没什么大事,但王秀婷的脸色一直让他不安,他很清楚地记得,前几个孩子要出事的时候他和唐大碧都有过很不吉利的感觉,跟着王秀婷跑了几个来回,现在王秀婷又突然晕了过去,他这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于是大伙儿四散开去,月亮和星星将整个大地照得和黄昏一样亮堂,大家都太熟悉这一片土地了,一大群人去找一个大个子,实在和在自己家找一把一时忘了放哪儿的柴刀一般容易。
“政哥儿,你跟我来。”就连杨国科这个平时从来不正经说话的小个子也变得庄重起来,他拉着杨国政就往上大梁子的那条路走。
杨国政跟着张国科走了一段,又跑回来叫上刚刚把母亲抱回床上的杨二元,见杨新民和杨基禄也跟着,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倒没有赶他们走。
一行五人刚爬上山坡,却见大梁子山下的田里有一个人正来回走动,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样子,不过从衣着和体型来看,多半是杨国力。
只见杨国力在没有明水的田里走来走去,他弯着腰,头几乎埋到了膝盖里,他每走一步,就作一个揖,有时候也把双手伸出来胡乱地摆着。
“爹——”杨二元有些惊喜地大喊一声,快步朝杨国力跑去。走得近了些,借着夜空的光亮,杨二元才发觉张国力腿上套的依旧是早上出发时穿的那条长裤,可他却不把裤脚挽起来,随着他的脚步,裤脚没进“叽咕叽咕”怪叫的泥土里,泥水溅得他满身都是。
“爹,爹,爹……”杨二元一边喊一边冲进田里,杨国力却不理他,继续之前的动作。走得近了,杨二元才听到杨国力的嘴里正念叨着什么,不过他却一句话也听不清楚,只听得几个模糊的词,诸如“饶命”、“祖宗”、“阎王爷”、“齐天大圣”、“保佑”之类。杨国力嘴里一边念脚下一边挪,时不时地作揖摆手,走到尽头处,又折回来踩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杨二元看不清杨国力的脸,却很清楚地感受到杨国力没有神采的恐惧。
“爹你怎么了?”杨二元一面喊一面在杨国力的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下去,杨国力的身子居然剧烈地晃了晃,还差点跌下去,只见杨国力缓缓回过头来,杨二元看到的,是一张火纸般金黄粗糙、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杨国力的瞳孔分明已经散成了一小撮沙子,稀泥巴糊在杨国力的脸上,使他显得更加阴森诡异,这哪里是平时慈爱勤劳的父亲,根本就是地狱都关不住的鬼怪啊。
“别乱动”,杨国科厉声大吼,连身边的杨国政都被他吓了一跳。
“啊——”杨二元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到地上,杨国力居然冲杨二元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去,踩着脚印继续着这段看来永无止境的路程。讥诮、恐吓、麻木、责备、关怀、调皮、愤怒、鄙夷……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杨二元从来没想过一张脸笑起来原来可以同时有这么多表情。“哇——”杨二元竟被吓哭了,连滚带爬地躲到杨国科的背后。
杨国科一把扶起地上的杨二元,杨国力诡异的笑脸仿佛被人用石刀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有些后悔没有制止杨基禄和杨新民两人跟来,不过他也清楚想这些都是没用的,现在的关键是尽快唤醒杨国力。杨国科把目光移到杨国政的脸上,张国政六神无主的惊惧模样让他感觉有些陌生,也有几分透着恐怖气息的滑稽,若是换了平时,他必然取笑杨国政一番,不过他却明白自己的脸色绝不会比杨国政好太多。
作为当地有些名气的“地仙”,杨国科很快便镇定下来。莫非是闯了煞,杨国科暗想。地仙主要给人看风水选日子,解煞的本事可没有。杨国政总算发觉杨国科正盯着自己,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态,伸手在脸上和鼻子下胡乱抹了一把。
“你也知道,你和光哥儿那一套我虽然都学过,但又都没有学到家,还得光哥儿出马。”杨国政明白杨国科眼睛里的意思,那是在问他这事儿怎么办。杨国政说完就往家里走,显然是去请张国光过来处理这事。
杨国政刚走了两步,却见杨国光又是那一身“专业”的打扮,不过手里多了个麻布袋子,正不急不缓地沿着田埂往这边走。杨国政本想招呼杨国光一声,可一见他那副高深莫测的庄严样儿,杨国政就失了说话的勇气,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
杨国光看都没看这边的五个人就直接走进了田里,他既不脱鞋也不挽裤脚,泥巴没过他的旧布鞋涂得满了他的小腿,他径直走到杨国力身边,始终跟杨国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从头到脚反反复复地打量着杨国力,杨国力也不看他,仿佛杨国光根本不存在一般。然后杨国光才走到杨国政等人身边,“你们刚刚是不是碰过他?”杨二元正要老实交代,却听得张国光冷冰冰地对他说道:“不是什么都能随便碰的,还好你年轻火气旺。”
杨国光示意五人走远之后才重新回到田埂上,只见他左手提口袋右手握剑当胸,又念起了那套谁也不懂的“咒语”,沿着田埂走了几圈,然后将口袋解开,原来里面装的是不少石灰,杨国光一边踩着急促的碎步一边将石灰往田埂上撒,石灰不多不少,刚好撒满一圈。
“你过来”,杨国光这才示意杨二元走到他身边,战战兢兢走过来的杨二元站稳了之后,他才轻轻拍了拍杨二元的肩膀,目光也柔和起来,“不要怕,先下去把你爹唤回来。”
“爹,爹,爹……”杨二元唤了好几声,杨国力还是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下去叫,赶快。”杨国光转过身去,语气简短平静却不容违抗。
杨二元盯着张国光的后脑勺,他知道杨国光用后脑勺说话的意思,就是他不想多说,要别人赶紧按他说的做。杨二元只得再次硬起头皮,走到杨国力身边,小心翼翼地又唤了几声,可惜杨国力还是不应声,杨二元又回头望了杨国光一眼,他还是那副拿后脑勺看人的高深样儿。莫非是光伯伯的法术不灵了,这想法一冒出来,杨二元就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个冷颤。
“用手”,杨国光的语气已相当不耐烦。
杨二元凑得更近些再唤了几声,见不起效,这才伸手轻轻在杨国力背上拍了一拍。这一次他汲取了刚才的教训,已经轻得不能更轻了,可他的手刚触到杨国力的身体,杨国力居然触电般地抖了一下,然后像块木头一般地往水田里倒,杨二元早有准备,一伸手便将杨国力抱住,可惜杨二元早被吓得双腿发软,全身几乎使不出一点力气,两个强壮的大个子便一起倒了下去,砸得稀泥巴“噗”的一声响。
“二元没事吧?”杨国政和杨国科几乎同时跑过来,就要脱鞋往田里走,却被杨国光伸手拦住。
“没事”,杨二元狼狈地将杨国力扶起来。杨二元本是从后面抱着杨国力往前倒的,所以他身上倒没有多少泥巴,杨国力却被敷了一脸。杨二元正要帮杨国力将满头满脸的泥巴抹去,却见杨国力裹在泥巴里的眼睛眨了眨,仿佛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这才用手在脸上乱抹了起来,他的动作又恢复了惯有的利落。
杨二元惊喜交加,激动得合不拢嘴,还没等他开口,杨国力竟率先发问了:“怎么回事?”
“好了,去旁边田里把脸洗了回家再说。”杨国光终于回过头来,他的语气还是一贯透着威仪的平静,只是所有人都在喜悦之中,没有谁注意到他额角的汗滴。
杨国力回到家里的消息让所有出去找他的人重新聚集在了杨二元家里,杨国力似乎已完全恢复了过来,只用热水洗了把脸就跟大伙儿讲起了下午的经历。
原来,杨国力和其他几个人一早帮主人家将最后几块石板从山里弄了回来,他们把最后一块做猪圈的石板围好之后主人家便煮了醪糟开水给大伙儿解暑,完了还留他们吃晚饭,众人一看天色还早,都想回家干点活儿,主人家挽留一番见大家执意要走也就不再强留。杨国力和其他人分手后才走了几步就发觉天黑得特别快,才走到刘家梁子的岔路口天就黑透了,杨国力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天上居然挂了一轮满月,杨国力算算日子,今天就算有月亮也不该是满月啊。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一心只想快点回到家里,管它呢,有月亮能看见路就好,这一向胆大包天的粗汉子此刻也只能紧张地用小曲儿为自己壮胆,他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可奇怪的是家门口的猪圈到大门的那段路似乎变得特别长,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张国力整个人也慢慢变得慌乱起来,于是他一面走一面大喊王秀婷的名字,最后累得大汗淋漓,整个人意识也模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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