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日子慢慢往下数,太阳便渐渐地凉了下来。将地里最后一根红苕翻出来,种上些冬菜,剩下的也就是除草施肥之类的杂务,农人们就开始变得悠闲起来。无论是林场还是偏岩子的树林里,偶尔都能看到一两个中年汉子,他们也像村里的孩子那样,将牛胡乱扔在山里,然后爬到一块大石头或者一棵他们看来长得入眼的桐子树上,再点上一支叶子烟,在烟雾中他们盯着远方的双眼也往往会变得朦胧起来,也许他们只是在欣赏重新恢复生机的山川,也许他们想起了小时候荡秋千的那棵只存在记忆里的桐子树,也许他们缅怀着与妻子洞房花烛时的滋味,也许他们正回味刚刚分到土地时的喜悦,又或者他们正勾勒明天的模样……
杨基春可准备了不少宝贝,他的床尾放着一个大背篓,已经破旧得不能背了,里面装满了桐子,这虽不是什么稀奇货,可县城里却有人买,说是要用来做桐油。这玩意儿居然能榨油,桐油又是什么,杨基春不知道,也没兴趣,总之能卖钱就好。刚开始的时候,桐子都能卖一个不错的价钱,可后来知道这玩意儿值钱的人多了,加上满山遍野的桐子树,很多人都去摘桐子卖,最后搞得近百斤桐子也卖不了几毛钱。买桐子的人也变得牛皮哄哄起来,他们不仅挑桐子的色泽和饱满度,就连卖桐子的人只要有一点“看不入眼”他们就不买人家的桐子。杨基春的这一背篓桐子,全部经过几番精挑细选,一个个青里透黄、饱满结实,就连一丝划伤的痕迹都没有。
杨基春的“命根子”还不是这些桐子。装桐子的背篓旁边,放着一个大木桶,木桶上面盖着一块木板,木板又用一大块石头压着。杨基春小心翼翼地搬开石块,揭开木板借着外面的阳光往里瞅,只见一根根细长滑腻的黄鳝在不多的水里艰难地扭动着,完全失去了在水田里时的机警灵活。杨基春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这群小东西顽强的生命力,这么多的黄鳝挤在小半桶水里,不仅没有活动的空间,就连食物也没有,你无论把它们关多久,它们都是一副死不去活不来的模样,可只要把它们放回田里,它们就能像上了天的鸟,一下子就没了影儿。杨基春也感激它们,他从它们身上看到了一种精神,他觉得做人就应该像它们一样,他也相信终有一天他能游到自己的田里,肆意地钻来钻去。
佩服归佩服,感激归感激,任何主观的情绪都不能改变杨基春对它们的处理方式,就好比明知道青蛙吃害虫,杨基春依旧会把它们摆到家里的饭桌上开荤,或者把它们抓到集市上卖钱。在杨基春的意识里,打了那么多年仗,死了那么多人,可人也没见少,抓一只青蛙黄鳝,田里也不见得就少了一只,什么益虫害虫,田里收多少谷子,地里挖多少红苕,靠的是你肯在土地上流多少汗,和这些东西没有半毛钱关系。
杨基春慢慢盖上木板,再把石块搬上去,又有些嫌弃地瞟了一眼那一背篓桐子,心里估算了一番,以前抓青蛙卖黄鳝的钱,加上这次的一桶黄鳝和一背篓桐子,别说给娘做一身衣裳,就算加上爹和蜓玉伯伯,做三身恐怕都够了。不过杨基春也有一点心疼,他抓遍了天上飞的山上跑的水里游的也挖遍了地上长的,每一年都会稍微攒些钱,这些钱可是他留给将来的儿子上学用的,每次村里人夸他两个弟弟成绩好,他就酸溜溜的不是味儿。我是不成了,不过我还有儿子,儿子生孙子,我的子孙总有一个成的,杨基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不过这钱花在雪盈妹妹的身上,杨基春又觉得一万个值得。别说自己已经快和雪盈结婚了,就算没这事,只要雪盈开口,杨基春就算再心疼,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以前除了山上的鲜花、河边的鹅卵石这些捡来的好玩意儿,只要是用钱买的,雪盈都不接受,杨基春想想就有些难受。
第二天天麻麻亮杨基春就背上桐子,提了蛇皮袋和杨晓往县城赶,蛇皮袋里装的就是他那一桶宝贝黄鳝,也混有一点儿水。唐大碧担心他们两个小孩子去城里会吃亏,要杨国政跟着照应。杨基春可不这样想,他觉得母亲是“觊觎”他的私房钱。杨国政虽然也不放心两个年轻人,但觉得他们都是大人了,也就没有跟着,只是叮嘱他们路上小心,经过星火镇上的时候顺道去学校看看杨基福。
两个少年心情好得出奇,本来他们可以走小路,这样会省去不少的时间和气力,毕竟两人都不是空着手,不过他们觉得现在走小路到了城里,集市还不没几个人会很没意思,干脆往去凉风的那条路走,然后直接沿马路去星火看看杨基福有什么要买,回来的时候再原路返回。
杨基春和杨晓走的时候杨基禄才刚刚醒,他听到两人在窗外说要去凉风,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拉住杨基春的手道:“你们等下我,待会儿一起走嘛。”
“你饭都没吃,等你吃完饭再走,我们到城里就晚了。”杨基春一面说一面挣脱杨基禄的手。
“妈都煮好了,我吃饭很快的,干脆你们也和我一起吃了饭再走呗。”杨基禄又一把抓住杨基春的衣袖。
“我们去城里卖了东西买大肉面吃,像你们读书人那样这么早就吃饭,我们可不习惯。”杨晓也停下来,笑着和杨基禄搭话。
“我不管,你们不吃饭也要等我。”听到吃大肉面,杨基禄忍不住咽了一把口水,赌气似的将两个人往屋里拉。
两人无可奈何,只有任由杨基禄拉到屋里。杨基禄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两人一眼,又走回去把门给关上,等两人放下背篓口袋,杨基禄才去灶屋舀饭,一面走还一面回头看,生怕两人偷偷跑掉了。
杨基禄胡乱地往嘴里扒饭,想起大肉面,突然就没了胃口,又担心杨基春和杨晓没耐性等他,干脆把剩下的半碗饭一放,冲唐大碧喊道:“妈,吃饱了,我和他们先走了,待会儿贵权他们来叫我的时候你告诉他们一声。” 说完就背了书包,还不断催促杨基春和杨晓走快些。
“你这么早吃这么点儿,离中午吃饭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上课的时候你不饿么?”唐大碧话里的一丝责备全部被关切和无可奈何湮没,“那你等一下,我给你的午饭再加一把米。”唐大碧觉得,上一顿吃少了下一顿多吃些就可以补回来。
“不会饿。不用再加米了。”杨基禄嫌杨基春和杨晓走得太慢了,背着书包提着蒸饭的饭盒子跑去把后门打开后一下子就蹦了出去,背上背带过长的书包“啪”的一声打在他身上。
“你慢点走,天还没亮透呢,要不你再吃点吧?”唐大碧瞟了一眼杨基禄吃剩的半碗饭,对于最后一句话,也没抱什么希望,她只好又叫住杨基春,“基春,你去屋里多拿几个干核桃给狗女儿,让他饿了的时候吃。”这才想起杨基禄是因为追着要跟杨基春一起走才不吃饭的,又道:“基春你们也吃了饭再走吧,你看我今天专门起了大早给你做饭,你还把钱送给街上卖大肉面的人,多不划算啊。”
“我知道了。都说了吃饱了还让我吃。你们倒是快点啊,两个大人走路这么慢。”
“妈让你饿了吃。”杨基春也不离唐大碧说什么,径直掀开柜子将几个干核桃捧在手里,追上杨基禄就往他书包里塞。
“你这些宝贝,我平时想多看两眼你都不让,现在还不是要弄出去卖了。”比起干核桃,杨基禄明显对杨基春袋子里的黄鳝感兴趣些,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提了提袋子,“还挺重的嘛,正好卖了钱娶媳妇?”
“你一个读初中的小孩子,一天到晚怎么尽想这些事。”杨基春干脆打开装黄鳝的袋子,“你不是要看么,来来来,现在让你看个够。”
“晓哥这一口袋好像要重一点”,杨基禄突然就对杨基春主动要展示的黄鳝失了兴趣,好像这些黄鳝要神神秘秘地藏在木桶里才比较有意思,杨基禄刚试完杨晓右手里的口袋,又要去提杨晓左手的口袋,“晓哥这边口袋看起来轻很多,什么东西来着?”
“小孩子别乱碰。”杨晓一个转身,还往后退了两步,灵巧地避了过去。
“到底是什么嘛,不碰可以,让我看看总行吧。”杨基禄抓了个空,反而更有兴趣。
“是条长虫,有毒的,你要是把脑袋伸到口袋边往里面瞧,它就会跳起来咬你的嘴巴。”杨基春学着村子里老阿伯吓唬几岁小孩子的口吻故意恶狠狠地说道。
“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么?”杨基禄稚嫩的脸上有些不屑,又有些畏惧,不过都抵挡不住他探索那个装蛇的袋子的决心,“什么毒蛇啊,晓哥?竹叶青还是麻疙瘩,或者是传说中的七步倒?”
“只不过是普通的菜花蛇,我前几天割草的时候抓到的。”
“晓哥你真厉害啊。”杨基禄的心里相当佩服周围的三个兄长,杨基福的脑子,用老话说就是菩萨开了光,读书下棋打扑克样样精通,就连玩游戏的鬼点子也比一般人多;杨基春小时候只上了三天一年级就打死不去了,可算账的本事比爹拿个算盘还牛,下地干活的那一套就连杨二元的老子杨国力都对杨基春翘大拇指,最让杨基禄服气的,还是这个狗粪大哥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却能把象棋玩得和大家一样溜;当然啦,杨基禄最佩服的还是杨晓,晓哥从来没进过学堂,认的字却比他还多,晓哥肚子里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晓哥一个人种三个人的地养活全家,而抓蛇逮兔子掏鸟蛋这些技术活儿,全都是无师自通,杨基春抓黄鳝捉青蛙的本事就是杨晓教的,不过杨基春不学杨晓抓蛇的本事,遇到蛇,他和村里的其他汉子一样,都是毫不犹豫地打死。
“晓哥,让我看看你的菜花蛇呗。还有你以前说等我上初中了就教我这些本事,这话我可记得哦。”杨基禄有些崇拜地接了下去,“你说你把蛇放在这袋子里,它会不会把袋子咬破了从里面钻出来。”杨基禄的脑子倒转的很快,他马上又感叹,“这蛇不是有毒么,城里人怎么还敢吃呢?”杨基禄又望了一眼两人手里的黄鳝袋子,“城里人到底是不是真和我们一样,两个耳朵一张嘴,怎么他们什么都吃啊?”
“这俗话说‘摸了麻雀蛋,字就写得乱’,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学咱掏鸟抓虫的功夫?”杨基春和杨晓都被杨基禄一副好奇沉思的可爱模样逗乐了。
“我可不信这个邪,老师说农村里尽是些封建迷信。”杨基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坚定。
三人一路走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陡梯子附近的山坡上,这山坡是这一片最高的地方,站在山坡上,来时的大小路和直通凉风学校的大道都尽收眼底,就连陡梯子的每块石阶都清晰可见。天已经大亮了,东方一轮新鲜的太阳在殷红的云海里露出半边脑袋,远处整个叶家梁子都闪耀着多彩的光辉,仿佛那婴孩笑脸般的朝阳就是从叶家梁子的山腰上爬上来的。
杨基禄一边走一边望着太阳以几乎肉眼能见的速度往上升,他的目光神圣得就像在仰望一个在万千彩衣飘飘的仙女簇拥下阔步走过来的帝王,他贪婪地猛吸着早上的空气,忍不住拉住后面走上来的杨基春和杨晓,指着天边的太阳和朝霞说,“好美啊你们看!”
“每天不都是一样的么?”杨基春的语气平淡得在里面找不到任何东西,然后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兴高采烈的杨基禄,“我们每天早上起来干活时看到的太阳都是这个样子啊。”接着便踏上了陡梯子的第一级石阶往下走。
杨基禄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他每天起得都不算太早又很少注意到日出,又看了一眼比《日出》美千倍的“日出”,快步朝杨基春和杨晓的背影跑去。
杨基禄走进学校的时候,专门负责管理大门的老先生还没有起床,杨基禄也不叫醒他,直接绕到后面山坡,从土墙上翻了进去,望着杨晓和杨基春往营山县城方向远去的背影,杨基禄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去县城看看的冲动。对于县城的记忆,他只剩几年前和父亲一起去卖新晒干的稻草的那一片乱糟糟的集市,以及稻草集市旁边那几个简陋的“油锅子”路边摊,无论是精壮粗黑的庄稼汉还是和蔼自信的城里人,或者汗流浃背的摊主都让杨基禄陌生又害怕,只有那“油锅子”是真的香,他甚至一直都没搞懂为什么这个比麦子饼小比麦子饼厚麦子做出来的小东西能这么好吃,对了,还有大肉面,他在镇上吃过,不过他觉得,县里的大肉面肯定比镇上的更美味。一想到这些,杨基禄就止不住咽一口口水,突然就饿了,于是坐到一块石头上,从书包里掏出杨基春塞给他的几个核桃,用石头砸开了吃。杨基禄的家里有好几棵大核桃树,核桃这东西,他们三兄弟可是从小吃到大的,本来淡而无味的核桃,在饥饿的时候居然变得香酥起来。
修在半山腰的马路就像一条绵延的巨龙,杨基春和杨晓走在路中间,目光悠闲地在马路两边的山峰间扫来扫去,不过他们的速度却丝毫没有慢下来,好像农村人的步子永远都是急匆匆的。
“这马路可修得真气魄。”每次赶集,杨基春都喜欢走马路,踩在这宽阔的大道上,他总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成就感。
“那可不?以前这条路啊,主要是给达官贵人骑马驾车用的,也叫官道。”
“听说现在他们把这马路改称公路了。”
“是啊,大概表示人民公有的意思吧。”
“这世道好啊,就连……”杨基春突然想起不妥,硬生生把“土地也人人有份了”几个字咽了下去。
杨基春感觉得出杨晓的喜悦和他是一致的,他有些生硬地接下去:“就连我杨基春都快娶老婆了,等我和雪盈这事儿一成,咱仨一起努力,尽快给你把媳妇儿娶了。”毕竟娶老婆才是人生最重大的事。
“哎”,杨晓叹息一声,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去就敛了去,剩下的只有苍白的落寞,他的目光没有聚焦一般地盯着远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究还是没说出话来。
“嘟嘟……”两人身后一辆大客车一边减速一边发出急促刺耳的喇叭声。杨基春和杨晓回头一看,慌忙往两边让。大客车从两人中间驶过的时候,故意从两个水坑里碾过去,带着臭气的脏水溅了两人一身。两人往驾驶位瞧去,看到的是一张骂骂咧咧的中年胖脸,胖子司机显然不满意两人走在道路中间,更不满意两人让路让得太慢,害他动脚踩了刹车。
“日你妈!”杨基春朝司机狠狠吐一泡口水。
那胖司机也不理他们,只用眼尾的余光随便瞟了杨基春一眼,轻蔑而厌恶的笑容在肥胖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他一踩油门,又高声鸣一串喇叭,便扬长而去。
“什么东西?”杨基春走到杨晓身边,望着远去的客车,怒气未消地骂道。气愤和厌恶的同时,杨基春又极其嫉妒那些汽车司机,他们可都是传说中穿金戴银的人物啊,就连整个凉风乡都没一个。
杨晓抖了抖身上的污水,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地说:“快走吧,待会还得去星火中学看看跃荣,晚了晒太阳倒没事,就怕误了早市的时辰。”
经过胖司机这么一折腾,两人就失去了边走边聊的兴致,更没有心情看一眼周围的山峦,只是低着头飞快地走,走到星火中学外的道路上时,已能时不时遇到些农人,他们有的背一堆草帽,有的抗一大捆锄把,有的挑一担谷草……都是用些农家自产的东西换些小钱,大家似乎都对彼此没有兴趣,可一旦有人以一副要买的架势走上来询问时,他们就会变得异常的热情,仿佛遇到了久别的老友。
杨基春和杨晓走到星火中学的门口,两个门卫大叔拒绝了他们自己进去找人的要求,一个继续留下来和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些家常或者学校、镇上发生的新鲜事。另一个则去教室里通知杨基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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