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突然回家,问起原因才知道她是回家奔丧。表示遗憾之时,每当我想起数年前参加的那场葬礼,心里总是堵得慌。
那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了。08年一场百年不遇的冰冻天气使得家中老人生起大病,父亲携我回老家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老人时日无多,只有我还后知后觉地以为只是普通的探望而已。
那个时候太爷爷已经卧床不起很久。彼时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带着我在老房子里晒草药,一只眼睛失明的他总是能在一堆草稞之中辨认出各种草药,然后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码在二楼的水泥地面上。记忆中太爷爷的身体是很好的,武夫出身的他执拗地认为我和父亲性格太硬容易惹事,所以从来不肯教授我们一招半式。而在所有人用戏谑的深情讨论着东边寡妇和西边鳏夫的绯色琐事时,只有太爷爷会一个人沉默着,沉默地拨着燃烧的柴火,让小辈出去,远离这些伦理的笑柄。
大概小孩的纯净会更接近老人的善,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太爷爷给了我一包油炸的果子,大人们都埋怨着他又偷偷藏起这些东西,说我是城里长大的吃不惯这个,我却如有预感一般抱着那包包装简陋的果子对着车窗哭了一路。我感知到离别,想哭,想再抱抱他,却只能看着车行驶在绵延的山里,接近城市的灯火,离他越来越远。
再去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消瘦沉默。如此要强的一个人,从不让我们帮忙洗衣做饭的一个人,自己拾竹枝扎成扫把出门售卖的一个人,最后孱弱地躺在床上,被子裹起小小的一团终日昏睡着。我看着他,心里被房间的黑暗感染,感觉屋里唯一的光源正在一点点衰弱下去。
他把父亲叫过去说,瑾儿我算过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来自己去。我已经过了八十四的那道坎,已经是争来的时间,也做好准备了。
我们顿时泪如泉涌。
当天晚些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外屋张罗晚饭,要给我们这些城里的亲戚弄点特色。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守着他。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那时的他思维已有些混乱,翻来覆去都是几句听不太懂的土话。半晌我听见他说,是小玉吗,我说是的,太爷爷你要喝水吗?他挥挥手说,你别守着我了,去吃饭吧,挺晚了。我张了嘴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在这样的场合我总是笨拙木讷。我看着他,一点点退到门口,走了出去。
那时我不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我真的到最后都没有握着他的手替他掖好被角,没有看着他说没事的,病会好的。
次日凌晨,父亲接到电话匆忙赶回乡下,处理好后事的时候跟我迷迷糊糊地说,太爷爷走了。我尚未反应过来准备继续睡去,一瞬间清醒,盯着天花板,然后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再回去的时候老屋已经一片缟素。主屋前的院子搭起了白色的纱帐,灵堂就设在里屋。有人递给我白色的麻帽,松松垮垮搭在头上,稍稍一动就会掉下来。祖父全身穿着白色的孝服,和司仪讨论着仪式的细节,祖母带着女眷准备纸钱果品。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事,我像是多出来的那一个,到哪都是多余。母亲把我领到一间偏屋让我等着,别捣乱。乡下还在烧柴火,樟木的香气飘散在屋里,熏得我眼睛干干的不停落泪。
仪式终于开始,我跟着队列进灵堂,棺材就放在案桌背后,半盖着。我看不见太爷爷的脸,只知道他躺在里面,只能安安静静站在队列最末尾。念祭文之前所有人都要按辈分跪在地上,祖父腰椎不好跪不下去,办了张矮凳坐在司仪脚边,父亲替他跪在前排。身边有人拉着我说,你还真跪啊,蹲着做做样子就行了。我挣开,伏在地上。这是我最后能守住的东西,必须虔诚以待。
几日之后尸体火化,我们将他送上山。原来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最后只能变成一堆齑粉装在那么小的盒子里。我们把骨灰装在棺材里,一路撒纸钱一路敲锣打鼓。太爷爷葬在向阳的山坡上,山脚是一片茶花,听风水先生说是一块宝地。下山的时候,晚霞红得像烧起来一样,映在天边,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纸张燃烧的气味。
后来人们都不再谈论太爷爷,只有在清明中元的时候提着果品去看看他的墓碑,烧点纸钱。再往后,去祭拜的次数也少了,那间砖土垒筑的老屋被拆了,原地建起新房子,有着白色的瓷砖外墙和干净的玻璃窗,院子里的树也被砍了,盖上水泥拓宽了道路,再看不出一点原先的痕迹。太爷爷的名字变成了家谱上的铅字,生卒年月以及一段文字就把他这一生匆匆带过。
原来再浓墨重彩的一生,最后都终会归于云淡风轻。但对于我,他一直都在。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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