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侠，还望你且行且回头

少侠，还望你且行且回头

我越来越开始明白，自由这东西，最忌讳的不是诸多外因，而是牵挂。

也许是年龄渐长带来的瞻前顾后，“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在心里反复涤荡，想远走高飞时就拎出来晒一晒，六个字简简单单的字，竟晃得人眼睛疼。

我们都曾做过仗剑江湖的侠客梦，行囊简陋，里头只有些空荡荡的理想，却无比坦荡。那时候张狂又冒失，亟不可待地要出去闯荡，把一腔热血都倾注远方，何曾理会过家中父母的牵挂？

你常安慰自己说，年轻时本该志在四方，待到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再加倍尽孝也不迟。

可是你错了。

当我们下定决心远走他乡时，乡愁的种子就已经种下，它在我们行走的途中生根发芽，愁绪与牵挂是养料，走得越远，它就越是枝繁叶茂。

可纵然这颗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它还是只能在原地守着。一头牵着年迈的父母，一头挂着远行的儿女，它在风雨飘摇中岿然不动，就像山川和大海那样。

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

我常常想，义无反顾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待到频频回首时，才知身不由己。

歌楼笙舞也好，客船秋雨也罢，只要远方故乡尚有可归处，你万水千山走遍，都不算是浪迹天涯。

可是迟早有一天，故土的旧居将变作空屋，延绵的芳草前将筑起坟茔，从此一块石碑阻断阴阳，人间万重山水再无关联，河汉迢迢不能飞渡，时间的尘埃如同神之左手，轻而易举地把人世抹作沧海桑田。

即使后来你走得再远，口袋里收获再多的荣耀与金钱，却不会有人再像从前那样等你回家。那些扎根在来路上的树啊，遮天蔽日，长成树林，成为这世间千百万的遗孤。

经历过失去的人可能都知道，所谓的忙碌、等待、慢慢来、以后再说，这些不急不缓的推脱之辞往往被冠以一个看似许诺、实则虚无如同气泡的词语——来日方长。

时间永是流逝，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来日方长。

明日复明日，哪有那么多的来日呢，可偏偏每个人都固执且盲目地信奉它，仿佛如此笃定就必有回音。少年不惧岁月长，后来又终日碌碌为闲事忙，于是我们都被这安稳的假象欺骗，渐渐失去防备之心，全然忘了时间是怎样残忍而无情的事物。

也正因为如此，才让所有离别都显得猝不及防。

有一首歌叫《父亲》，其中一段歌词这样写道：“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让你再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我多希望永远都不会长大，父母也不会老去，安心又快乐地当个孩子。即使谁都清楚，生命的代价就在于更替，一代人的成长往往伴随着另一代人的衰老，没有人能永远活在父母的荫蔽之下。

就像我们明知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却永远无法做好承受失去的准备。

很多次梦见亲人离世的场景，梦里被惊惧攫获，张皇失措，每每醒来都是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如获大赦般庆幸。可是这些仅凭想象就足以令人崩溃的画面，在事实面前，竟都显得那么轻巧甚至温情。

因为无论你如何设身处地，都远远不能触及它万分之一真切的残忍。离别真正到来的时候，意味着我们从此失去了庆幸的机会。

生死之间是没有丝毫余地、不容置喙的，从失去的那一刻开始，永恒也随之到来——这种永恒一旦开始就无可回头，而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真正撼动灵魂的痛楚，大概也只有关乎生死这一种。

站在生死的边界上回头看，身后的山川大河都在刹那夷为平地，烟尘散尽，旷野茫茫之中，只剩故土那棵树。你会发现这一路走来的沟壑与难关，塌陷的泥淖，刺人的荆棘，全都变得无足轻重，而面前大地轰塌，裂开的鸿沟犹如天堑，再也跨不过去。

在生与死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只能借寥寥几张照片，想象亲人留给这世界最后的模样，然后永久地、失色地，凭借着回忆吊唁。我们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忘记、再想起，周而复始地重复着释怀失败的过程。

可奇怪的是，无论过去多久，我们似乎都没办法筑起应付怀缅突袭的高墙——这大概是因为爱与思念并非敌人，而是对抗遗忘的武器吧。

我知道，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们都能躲在城墙里，一边丢盔弃甲地流着泪，一边不动声色地打败最不可战胜的、冷酷无情的时光。

而在那之前，远行的游子啊，常回故里看看吧。

再多珍重，也不敌岁月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