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间,母亲在里间。我怀里抱着幼小的孩子?一副绿苹果的画。父亲朝母亲走去;母亲说:赶紧让她出去打工吧。她的潜台词: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愤怒,偏不让她如愿。我不怕她,从来不。我说:有些人想得美……
刷……
风把纱帘吹开了,一把扯开的。它把它掀起来了,鼓胀得如同一面帆。深夜的风。有五点了吧?母亲不见了,父亲也是。我不和他们一起生活快三十年了。
才三点啊。
如果不是风,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最深的梦里是什么内容。胃不舒服;小米辣,对自己身体做下的恶。临睡前骨头发烧来着。口腹之欲,一时之快,沉淀的后果在骨头,在胃,也在命。
妈吃过晚饭了吗?吃过了,绿豆粥。今天倒是吃得挺早哈!嗯,和你父亲在江村买的绿豆,还买了药。买了什么药?生脉饮,安神补脑液。医生说搭配着吃就好了。哦,那就好。今天晚上我吃得可多呢!是不是?喜欢吃绿豆?嗯,买了很多。多少?一斤。一斤很多吗?好我的妈耶。吃完再买呗,买新鲜的。新鲜的?今年的新绿豆没下来吧?新鲜的……为什么不自己种一些呢?啊,就是,我怎么忘了自己种一些。怕来不及了吧?人家的绿豆要结籽了吧?不会吧?秋收,这才四月。好吧好吧,你种一些来玩嘛。
傍晚的电话。它是植物的藤蔓,根延伸到了深夜。植物。绿豆。黑色的豆荚,矮小整齐的枝叶,倒是没有藤蔓的。它在田野里绝迹很多年了。不只它,黄豆、四季豆、莴苣……这些也一样,原先人们套种在玉米行间的。现在人们连玉米都不种了,麦子收割过后就荒着一地的麦茬,再后来打碗碗花的爬满了麦茬,掩盖住了它,一片粉白色的花海。
麦子,麦子。未收割前就在田地里生了绿芽的麦子。比麸子价还低,麸子一块钱呢,生芽麦七毛五。母亲说的。今年种麦子的是哥嫂,这是他们第一次接手父母种庄稼。宾客满堂;哥给他儿子娶媳妇。几个月以后。他本来可以用自己种的麦子磨面粉,压面条待客的。或许还是会用自己的麦子,母亲说了,我家麦子不严重呢。如果她自己种的,她会为它们生锈了一样的芽而哭泣吗?不会的,再也不会有为麦子哭泣的人了,即使父母这样曾经视庄稼为天为命的人。
民以食为天,老黄历了。为麦子哭泣的人……
那士兵端着枪走在四月的麦田里。麦子拔节、抽穗、扬花,有着笃定的丰收的希望。他的生命挂在他警惕的耳朵上。他和他的对手都有可能永远地倒在这里,麦子扶不起他们,沉默的麦子,悲伤的麦子,等着结籽磨粉填饱他们肚腹的麦子,无知的麦子,迷路的麦子。
战事在地球那一端。在别的星球上。一年了。假装还是战争伊始,没有死那么多人。与我们无关。戴上眼镜吧,我们来看花;人生多美好。
麦子会不会因受灾涨价?成倍疯涨。粮食占不了生活的重量级别,重量级别的是房子,教育,医疗。人们驮着山爬行,人们被压在山下——稍有不慎的话。山……过去人们的山是麦子。它对他们恩重如山,他们的辛苦也堆积成了山。即使生芽了的麦子也依旧对他们有恩;哪怕是泡成了灰的。他们的血泪,生了锈的骨头。金色的麦子,健壮的麦子。他们。延续下去;麦子做的骨头,麦子的血。远离了饥饿,我们不再能看见麦子。
生病了。连绵雨水里哭泣的麦子。我的身体里有生了芽的麦子种下的基因。生病。人类最顽固的特性就是他们不会记住任何教训。三年前……**肺炎……很多人永远离去了……死的不是我……比三年前温和了很多,发烧了两天就好了……他高烧了四天,四十度朝上……他也好了,却都很虚弱……他在我肚子里的那一年,我吃了一年的生芽麦子。面条出锅长长的,放了很多碱;挑在筷子上就断了。饿……没有这生芽的麦子,或许会饿死……人会生病,麦子也会……人类对自己犯下的罪……
疫情发生后,世界变得混乱无序,然后战争发生……一根导火索,最终会点燃什么……蝴蝶效应,我们还看不透结果……
心跳。扑通,扑通。无法安静的心。病毒可否放过了我的心?
尼泊尔电影。麦田中间有蜿蜒的小路,步行的人们走得缓慢而稳当。空度母。水是空度母,风是空度母,一切都有可能是空度母……组成了你的生命。那里还留有最初的麦田。
一个经年的画面。穿着灰色短褂的老人,举着一根竹竿,守在金黄的麦田边,赶麻雀。太阳也是金色的,他淌着金色的汗珠。呼啦啦,麻雀们飞起来了,不得靠近麦田。它们落在杨树上,歪着头,等待他打盹儿。想得美,你们这些坏家伙!去捉虫子吃,那是你们该做的事情;怎么可以吃麦子。然而他终究是老了,老了。他用他最后的精力保护着他的麦田。
谷子田似乎更招麻雀。对于那一张张小嘴,麦粒似乎太大和粗硬了。那么,画面的背景换做低头的谷子吧。
持竹竿的人是大伯。大夏天,我问母亲:大伯干啥去了?母亲说:吆雀儿去了。是在谷子地里赶麻雀吗?母亲似乎想笑,然而她还是说:嗯!一个语气很重的嗯字。守护着谷田的人!我翻身坐起来。大伯看守着谷子,寺庙里的神守护着村民们。一片耀眼的金色。世世代代的麦子啊!
掀花花。筷子一样长的,类似于扑克牌的纸牌,老太太老头子坐在一堆,你出一张他出一张,所谓的吆雀儿。大伯的专职是在集市上卖蔬菜种子:茄子芫荽萝卜青菜豆角旱烟大蒜西红柿白菜菠菜黄瓜……不是现在的有着花花绿绿塑封的种子,大伯把每一种种子都装在小口袋里。不用封面,他能准确地辨别每一样种子。它们的气味儿不同。芫荽种子又细又绿,菠菜种子是黑色的大颗粒。西红柿的种子是扁平的半圆,有着太阳光的颜色。大伯把一片片土地的希望装在袋子里,珍藏着。人们来购买,他的手就伸进某个口袋,捏几撮,装进他们的布兜里。这是严肃的有意义的生意;偶尔有人没带钱,他照旧会捏了种子给他们。希望么!总要有的。重大的、庄严的土地的希望。
大伯。种子。吆雀儿;世间最浪漫也最重要的工作。无需薪酬。麻雀儿你们飞到别处去吧!去吃草籽,去捉虫子,离我们的麦田远远地。放下你们的枪吧,放下吧;看看麦子。天这么大,地这样厚。金色的老人,和太阳一样大。金色的我的竹竿。我两手空空。
夜风把树叶吹得刷啦啦地。山脚下要凉快得多!你听听,你静下心来听;这风声是不是熟悉?多年前,夜半的打麦场上,我们躺在新鲜的麦草堆上,似睡非睡时,风就这样摇动着场边的白杨。打麦场!外甥女笑了,她没有经历过那些。一辈人的记忆从她那里断了。很多的东西都断在时间的河里了。关中忙罢艺术节;你看,夏收啊,竟然成了艺术。我们在这伪造的晒麦场上,假装自己听到了多年前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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