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便是半月有余,琅琢天山仍旧是一片愁云惨淡。而灵域内,日子却还算过得滋润。
傅沉并没急着寻门道出去。他修养得十分不错,连衣带都有点勒腰。想着这里是阎王爷的后花园,大抵是灵气比较丰沛,他就索性修养得足了一些。
平溪道人和他的徒弟时不时会出现,将待客之道行得十分体面周到,半点破绽都没有显露。摆明了就是想要把他们困在这里,还不让归霁察觉。
归霁心思单纯,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傅沉就不同了。他还记得他们说的魇魔一事,虽然他不怎么信这些鬼话,但对于这处是灵域的说法,他还是没什么异议的。
他想要离开,带着归霁离开这个鬼地方。但问题的关键就是,他找不到门在哪儿。这处灵域哪哪儿都太真实了,让人看不出破绽来。
解铃换需系铃人,傅沉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情只能从始作俑者身上着手。
这一日,天光敞亮。虽然看不出是几时的光景,但约摸也是到了晌午前后。平溪道人提着两坛子酒来探望他们,身后的小道童还端着一桌的吃食。
这副阵势,看起来就是专程来寻人吃酒的。
吃酒聊天,话话家常,追忆过往。酒过三巡后,气氛也就和谐了不少。
老道衣衫破破烂烂的,花白胡子乱七八糟。他抿了一口小酒,舒坦地直啧巴嘴。傅沉看着他,脑子里都是从前他那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就觉得浑身都难受,心里说不出有多别扭了。
归霁埋头吃饭,反正她也插不上嘴。
“小沉啊,岁月不饶人啊!”平溪道人闲散地坐着,微醺的样子,笑得如沐春风,“上一回见你,你还带点儿孩子气呢!”
傅沉不禁低头瞧了瞧自己,“师叔公老糊涂了吧!过了二十后,我便是这个样子,基本没怎么变过。”
“不一样。”老道摇了摇头,“岁月磨砺留下的痕迹也许不那么明显,但与我上一回见你时,你还是有些变化的。”
他好奇道:“比如?”
“你变得更有人情味了。”他余光瞟着归霁,“看来红尘之事,还是能教你些东西的。”
归霁当即呛到了,咳得捶胸顿足。
傅沉伸手拍了拍她的背,目光却落在了平溪道人身上,“哦?”
老道看着他那双半隐于眉骨之下的眸子,幽幽补了一句,“比如,教你做个人!”
傅沉:“……”
他接着道:“说句老实话,你这小子从前还挺不是个东西的。”
傅沉:“……”
平溪道人仗着辈分继续心安理得地批评教育他,“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心狠手辣,还喜欢过河拆桥。”
傅沉敏锐地预感到后面的谈话不会愉快,“阿霁,回屋去喝口水。我与师叔公抬会儿杠。”
被那道长频繁拿来开涮,归霁本就觉着尴尬。听傅沉这么一说,她索性咳得更用力了些,迫不及待就顺坡下驴赶紧地回屋。
傅沉望着她的背影,语气凉了下来,“与阎王爷打交道的人,骂起人来底气就是足。”
平溪道人嘬了一口,心平气和道:“我不过是很客观公正地指出了你的缺点。”
他抬头看了看氤氲朦胧的天,“西府逍遥谷与世隔绝,没想到消息还挺灵便的。”
老道点了点头,“毕竟我也是与阎王爷打交道的人。”
“阎王爷还挺爱管闲事,千里迢迢寻你来告状。”傅沉兀自一笑,“你是不是也想劝我回头是岸?五月仙道那群和尚这么劝我,是觊觎我们南越派的麒麟碧。”他平静的语调之下暗藏着汹涌波涛,“今日师叔公也这么劝我,不会是也想要那块麒麟碧吧!”
老道呵呵一笑,“我要它何用!”
“即不要我的命,又不要麒麟碧。那你把我的人拐到自己谷里来做何用?”他唔了一声,“还顺道把我也关在了这里。”
“小沉,你这是明知故问呢!”
傅沉揣着明白继续装糊涂,“你可别瞎说,我哪儿知道!”
“我早先就与你说过了,只是你不信罢了。”
片刻寂静随之而来,却也是稍纵即逝。
傅沉语出犀利,“都说灵域这个地方不比梦境。梦里人的模样,可以随着梦境主人的意识而改变的,但在灵域里却行不开这一套。”他意味深长地把平溪道人从脚看到头,“乱糟糟的山羊胡子,破破烂烂的衣衫,还有飞来的臭鞋……我大概能猜到在阿霁的梦里,师叔公是披着谁的影子了。但这里是灵域,师叔公却还是能在阿霁跟前不如破绽。”
“我是同阎王爷打交道的人,多少有点儿特权。”老道嘬着小酒,不以为然,“你看我的样貌就该知道了,她对师门的执念很深。”倏尔凝重道,“小沉,你现在这么护着她,有没有想过以后?即便有朝一日她醒来了,你想好要怎么面对她吗?”
傅沉愣了愣,继而生出了逃避的念头。他想要带走归霁,把她带回琅琢天山。他想要她醒来,却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去面对那一天。
“这是我自己的事,无需师叔公来替我操这份闲心。”
“同我逞一时嘴皮子的痛快,有意思吗?她醒来多半是要寻你复仇的,你不难受吗?还是说你能再杀她一回?”
南越派年轻的掌门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有朝一日当归霁知道了,便是深刻入骨的仇恨。但这世间恩怨,总是要有个了断的。他对归崆的恨,源自连岳峰那一夜。而归崆对傅沣的恨,则源于傅沣的背叛。傅沉早早地就悟了这个道理,知道冤冤相报没有尽头,才勉强压制住了内心的仇恨,带着师门弟妹向前看。但最后,他还是血洗了古悼山。他亦知道欠了债需得还,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来偿还这笔债。
对方神色变换尽收眼底,平溪道人叹道:“本以为你对自己的本心还未必看得十分明白,没想到虽然你嘴挺硬,但却心如明镜。”
他对归霁,到底是何样的情愫?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他都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了。他明知情起何处,不敢一往情深却还是无法自拔。他与归霁,隔着似海深仇,此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但纵然有天堑阻隔,傅沉依旧希望她能活下去,醒过来。爱恨情仇也好,你死我活也罢。傅沉自认是个自私的人,他不想放走归霁,只想与她纠缠着,纠缠到死。
“小沉,你有没有想过,等她醒来,她要如何面对你,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傅沉兀自一笑,颓丧过后话锋当即一转,“你又想劝我放了阿霁。师叔公你知道自己劝不动我,所以起初你才会对阿霁下手。如果事情当真如你所言,她是魇魔,我被他玩弄于鼓掌。那么直接从我这里来解决这件事情,你觉得可能吗?”
“事到如今,离长老们给的期限不过寥寥数月罢了。我有心要保你,所以才设了这么个局……”
“什么期限?”傅沉抓着了重点,当机立断追问。
“当年归崆用无澜派的阵法困住魇魔,他挖出了你师傅的心,碎了他的身骨,断了魇魔的魔源,致使魇魔失了宿主,魔源枯竭而陷入被封印。当时麒麟碧是在琅琢天山的山心密室里,我本想带着那块灵石回西府逍遥谷,但路途遥远,我恐其半路见血冲破封印,只好将它留在了那里并加了一道封印。孰料你二师弟如此出息,竟将它又给挖了出来。”
“见血冲破封印……”
平溪道人点了点头,“见血只是那么一说,魇魔要冲破封印还需得借一生魂宿着。这些年你行走四方都带着麒麟碧,但那一日你在福安城外下的杀手才使魇魔有机可乘。时限便是从那一刻算起。上一回魇魔破除封印到差点临世,用了二十多个月盈月亏。”
聪明如傅沉,他即刻就明白了那寥寥数月的期限便在下一个初夏。
事实摆在眼前,几乎所有的细节都有了对证。他无法辩驳,仰头便猛灌了一口。虽是佳酿,却格外辛辣,深深刺痛着他的每一寸神识。他默了很久,才道:“所以那时我去屠古悼山,是受了魇魔的教唆?”
“不仅是你,跟你一去的人都沦为了魇魔的傀儡,只是你们都不自知罢了!”
傅沉滞愣着,喃喃道:“可阿霁看上去并不像魇魔,她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她是魇魔,却也还是那个姑娘。魇魔不到临世,便不会取代宿主。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年你师傅虽然一直与魇魔共处,却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天害理之事的原因。”继而苦口婆心地继续劝他,“你师父是个厉害的灵修,他多多少少还能克制住魇魔。但归霁呢?她不过是个还在练气的修士!”
“所以……”他顿了顿,“五月仙道、武胜祠,甚至是天极派的人,他们要归霁,是想再次封印魇魔?”
老道点了点头,“各派各司其职,但目的是一致的。”
“怎么封印?”傅沉神思清明地问他,“也像当年连岳峰上,归崆对我师傅做的那样?挖出归霁的心?”
平溪老道斟酌了少顷,补充道:“还需得碎其身骨,且周遭不能有其他人同时殒命。”
傅沉笑了起来,笑声低低沉沉,透着疲惫的嘶哑与绝望的苦涩,“所以那一夜我师傅才会从连岳峰坠下,摔得身首异处。”他闭上了眼睛,低着头,却已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怪不得……怪不得……”
“魇魔诱你当傀儡,亦是拿你作挡箭牌,而你却想要她醒来。你是在助纣为虐,也是把自己逼上了一条死路。”
“我要是不放呢?”傅沉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你们是不是就要把我一起封印?”
平溪道人用沉默答了他的问。
周遭复又陷入了一片死寂,就连风声都听不见,仿佛就连老天爷都不忍打扰他的沉思。
天光渐渐暗淡了下来,掩了一层薄纱的天际泛起了一抹红晕。
“那就把我一起封印起来好了!”
平溪老道怎么都没想到会得来他这么一句回答,“……小沉……”
“欠人家的总是要还的。这辈子没还清,下辈子还得接着还。我若独善其身,无澜派那两位也不会作罢此事,届时同门弟妹还要遭受牵连。我这个人容不得别人欠我什么,也不喜欢自己欠别人什么。既然是我欠她的、欠他们无澜派的,那就索性在这辈子两清了吧!”
“事出有因,我和其他长老们也都理解。你这又是何苦!”老道痛心疾首,“情字让你开悟,却也成了你的劫!”
待到傅沉端起了破酒碗,已是一派坦然,“是劫躲不过,我没有在怕的。只是……”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道,“所剩时间无几,我不想困在这谷中的光景里。”
“你想出谷去?”
“至少让我和阿霁过一段逍遥的日子。”他欲言又止,卑微地道,“……哪怕是在另一个梦里。”
老道叹了口气,偏头看了一眼自己搁在桌上的酒碗,也是无奈,“这里困不住你。”
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傅沉当即祭出衡坤剑往天上一抛。平溪道人坐着没动,只目送着他往远处的小木屋疾驰而去。
“阿霁!”傅沉边御剑边风风火火喊道,“出来!我们要出谷了!”
木屋里一阵窸窣脚步声。屋门开启,站在面前的人笑得比春日和风中的嫩芽还要精神。
他伸出了手,“来!”
归霁想也没想,兴高采烈地就把手递了过去,“我们真的要走了吗?”
傅沉点了点头,“等会可能有点儿冷,抱紧我!”
衡坤剑应声扶摇直上,脚底下的逍遥谷以飞快的速度缩小着。霞云急速迫近,压迫感随之而来。那是他熟知的感觉,是西府逍遥谷遮天迷障的灵气。傅沉尚且还记得往昔自己入谷时的情形,遂就有些得意忘形。
他知道这里是灵域,但他仍然觉得所有人的话都是假的。什么魇魔还有封印,全都是他们为了争夺麒麟碧而胡扯的幌子。只要从这里出去,他们就能回去!
脚底一切的渺小之中,有个人正抬着头,“师傅,我们谷内不能御剑的!”
“我还跟你说过酒后不准御剑呢!”平溪道人已然变回了往日的仙风道骨,他端坐在小桌前,喝酒如同饮茶,“小兔崽子,跟我斗心计,还嫩着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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