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南阳郡穰县来,老家在北地乌氏县,就是仙家名胜空同山脚下的那个县。至于为什么迁居到离故乡那么远的地方,因为我曾经是赦戍士卒。你们猜得没错,我就是今王二十六年被特赦的那批罪人。
说来惭愧,我是军吏家的孩子,本不该成为罪人。家父是先君惠文王时讨伐义渠的一个秦大夫,有战功。朝廷在乌氏设县,他被任命为县尉,与亲秦的乌氏戎人出身的家母通婚。五年后有了我大哥,七年后有了我二哥,九年后我诞生了。
父亲精通骑射和剑戟之术,角抵、蹴鞠无人能敌,又因处事公道而颇有威望。县里的秦人和戎人无不尊敬他。他对我们管教甚严,每天不是学律令文书,就是练技击骑射。立射十发八中算合格,每脱靶一箭就打一棒。骑射得瞬间连三发,中两箭合格,若是不能做到,他就罚我们兄弟三人背着十根长矛围着城墙跑圈。时间一长,全城的总角小儿看到我们就起哄。也曾几次偷偷离家出走,但每次还没出乌氏地界就被认识父亲的士兵拦回来。只要母亲假装扯着我的耳朵骂,父亲就不再说什么,继续去忙自己的公务。
我一读书就头痛犯困,律令始终背不熟,算术也一塌糊涂。无论父亲怎样责罚训斥,我就是改不掉重武轻文的恶习。少时太顽劣,还曾因偷摘邻家桑叶被罚服徭役三十天,手痒去撬别人的门害得父亲被罚了两副铠甲。乌氏吏民私下议论,县尉一身正气,却养出了个小毛贼。父亲自是气不过,连打带骂手段用尽。我才稍有收敛。
今王十八年,我傅籍成人了。两位兄长在前些年通过县府试吏,一个做了乡部史,一个做了田部史。父亲和母亲也不求我有甚大出息,成为乌氏县的武吏,守好这方土地安宁就行。偏偏我不愿待在这个西北边县做小吏,梦想着成为将军,得赐六百家税邑,跟一大群门客、童仆住进咸阳王城旁的美宅。父亲认为我没有将才,能做县府的属吏就已经是人生极限了。可他素来架不住母亲的央求,于是准许我先从军。
在秦国,所有不瞎不瘸不聋不哑的男人早晚都要进军旅。兄长们先做文法吏再从军,可以做军吏。我虽为县尉之子,却只是个无爵的士伍,只能从大头兵做起,到北地的阴密县服役。从小习武让我很快在新兵中脱颖而出,被选为斥候营的游骑。斥候营骑定期巡边,还要和步卒一起修筑亭障要塞。虽然有时候会深入戎狄之地打探情报,但那时义渠国还是忠实的臣邦。两国无战事,偶有流寇掠劫往来商旅,也能帮助秦国官府缉拿罪犯。自是没有兵戎相见的必要。
记得我从军那年,咱秦国好像打下魏国大小城池六十一座。那时年少气盛,不想在北地边亭日复一日地巡逻和筑城,还写过血书请求阴密县尉派我去中原打仗。满以为我的一腔热血能被赞赏,结果得到的回答自然是不准。什长和伍长都笑我是个妄人,放着安宁日子不过,非要去沾一身血腥。我觉得他们器量太小,不懂什么叫志向远大。但整整两年过去,我还没遇到仗打就服役期满,以材官骑士的身份解甲归田。嗨,你们说那时穰侯、武安君和司马错将军年年打仗,怎么就记不起征调咱北地士卒呢?
在我归乡之前,父亲就被朝廷调去河东做“新地吏”,一去就是三年。大哥已经迁为乡部啬夫,又分门立户,房子在县城的另一头,偶尔过来吃顿饭。于是家事由二哥和母亲商量着办。他俩经常为我的事情争吵。
我不想种田,又没有做吏员的本事,就跟着城中少年们到处晃荡,整天不是出入市肆吃酒博戏,就是去空同山跑马打猎,进山探访泾水的源头。多少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说这是一群败家的浪荡子。我不当一回事,只要不犯法,随我高兴。每当兄长们数落我时,母亲都会护着我。
她本是一个乌氏戎小部落君长的女儿,本来骑马射箭野惯了,也喜欢自在奔放的活法。自从嫁给我那刻板严肃的父亲后,少了很多玩法。兄长们和父亲一样笨拙拘谨,只有我每天带有趣的物事回来哄她老人家开心。所以她才暂时任我信马由缰胡闹一阵,等到父亲回来就没机会了。这种无拘无束的虚假自由令人沉迷。以至于我完全忘了这世上有许多认真过日子的人在背后替我收拾麻烦。
乌氏地近戎狄、匈奴,多有胡商驼队从塞外来。东方的三晋商旅也常来此地与胡商交易。县府的岁入有很多来自关市税收。有一回,我去空同山猎兔,就碰巧看到一个年轻的赵国马商正对着大山行礼。要说这人还挺有趣,他说赵王先祖赵襄主的夫人空同氏就来自空同山,所以每次来乌氏县做买卖都要来拜祭一下,保佑自己财源滚滚、一路平安。看到他拿出贡品毕恭毕敬祭祀的样子,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但不知怎么的,我俩一见如故。
他是条豪爽汉子,酒量不如我,却总是请客,喝着各国的酒。他常常在酒桌上侃侃而谈,说什么邯郸的将军们爱穿乌氏牛皮做的靴子,晋阳的贵族以每天宰食一头乌氏秦牛来炫富。我没离开过秦国,喜欢听他讲周游列国遇到的新鲜事,每次都会跟这只往返各地的赵国“候鸟”聚个三五日。他赠过我一口中山铁匠打造的短刀,我送了他一副在空同山猎到的上好熊皮。后来他去河东行商时帮我母亲给家父捎过几封信。现在看到赏赐的酒,我有点想他。他死了,很久很久。
至今想起那天来,我仍旧心如刀割。二哥是县里的狱曹令史,平时跟着县丞大人断狱查案,经常不在家吃饭。可那一天,他突然回来,不由分说地把正在与母亲吃饭的我拉到县府。他指着我酒友的尸体说:“路上遭了盗,财物都没了,被弃尸城东三十里外的荒野。若不是有一群乌氏戎牧民路过,今天还发现不了。他替父亲带过家书。你是他的朋友,追凶报仇吧。”那赵人身上插着好几只羽箭,还被短刀割了喉……没想到我第一次哭到哑,居然是为了一个异邦人。
经过多方探查,二哥查出凶手是一伙义渠流盗。县丞立刻发书通缉,调了二十骑去追捕,由我们兄弟领头。这伙义渠流盗只有五骑,十分狡猾,已流窜多地行恶。但他们不该惹我。也许是做戍卒时憋坏了,我在追捕逃犯时杀气腾腾,吃饭时除了二哥,其他人都会远离我。斥候营的经历帮助我像猎犬追兔一样死死咬住了这股流盗。几日几夜的追赶,终于在空同山区把流盗追上了。
怒火让我忘记了害怕,也让我失去了冷静,不顾二哥的呼喊,只是一味地向前冲。谁知有个流盗骑射功夫了得,能左右开弓,回身射箭。一支箭迎面而来,幸好父亲苛刻的训练方式让我本能地一闪,与死亡擦肩而过。我冷汗直流,顿时被吓清醒了。父亲说过战场凶险,瞬息万变,想要侥幸取胜者必死。我沉住气张弓搭箭,以最快的速度连发三矢,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在校场习武的日子。只有三发一中,父亲可能会骂我,但那个能左右开弓的流盗落马了。第一次杀死想要杀我的人,恍然感觉跟射一头狼好像没什么区别。我从发狂的野兽变成了冷静的野兽,愤慨之心让我对流盗的死毫无怜悯。
斜阳西下,这一仗下来,乌氏官骑四伤一亡,流盗也被射杀两人,三人被生擒。在押解途中,二哥已经审出了案情原委。原来案发当天,义渠流盗刚打完一队商旅,瓜分赃物时不巧被正骑马赶往县城的赵商遇见,便要灭口……这帮天杀的贼寇,我再也忍不住了,猛然上前一步拔剑想砍下割喉凶手的头。
看守犯人的一名官骑用剑鞘格开了我的剑。当时我真的疯了,大骂道:“再拦我就连你一起打。”他豪不退让地挡在犯人身前,我居然一气之下挥剑去砍自己的同袍。他没料到我会失心疯,发髻被斩断了,却只是连连格挡,始终没有拔剑出鞘。还是二哥反应快,从背后猛一脚把我踹翻在地。其他人见状一起扑上来,压得我喘不过气,用力夺下剑,将我也捆了个结实,塞住嘴一同押回去。
凶手最后都被处以死刑,我的异邦朋友应该可以瞑目了。可惜我一时冲动,触犯了法令。按照大秦律例,拔剑斩断他人发髻者应完为城旦。就这样,我从一个可以领赏金的缉盗功臣瞬间沦为一个终日修城墙的刑徒。完城旦脸上不用黥字,不用加其他肉刑,只是没有刑期。若无特赦,终身罪人。
县府上上下下的人我都熟识,他们也熟识我。但我此刻感觉所有人都很陌生。豪迈爽朗的县令老伯黑着脸不再说笑。曾经念在我年少而酌情减刑的县丞大叔这次动了真格,下令当堂查验证物,让狱吏记录在案。母亲以泪洗面,几次想去找县丞求情,二哥和大哥马上就跪着求她不要再因我乱法,有辱门风。二哥一向不徇私情,在向县丞复命时只是如实禀报,还当场表示希望依法严惩。倒是被我砍断发髻的官骑老兄想替我说好话,却被精通秦律的二哥呛得面红耳赤,不敢再多嘴。
但现在我不敢恨二哥,怕看他的眼睛。他不像父亲责打过我,却更加冷静如冰。即使节庆之时脸上也难露笑容,喝再多的酒也不会胡言乱语。每次父亲因琐事责打我时,二哥都替我求情,替我挡住荆条。但是我当年做的小恶,每一件都是被他抓到报官的。所以我跟他的关系时好时坏,游荡嬉戏时嫌他烦,总是挑他在外办公时才回家门,躲进自己屋里互不相见。
二哥特意回家叫我帮朋友报仇,是让我恪守义,这也是父亲的教诲。父亲秉公办事,对秦民、戎民和三晋来的新民一视同仁,多有仗义救急之举,母亲最爱他这点。但在二哥的心目中,仁义不过是法制清明下的常态,不可非法行义。我懂的,二哥是想让我缉盗立功,又不负朋友之义,让世人对我彻底改观。我心里明白,可是搞砸了。父亲告诫过我们兄弟,身为秦人应当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出鞘的剑绝不可以对着自己人。商君立法严禁私斗,以身试法者必严惩不贷。这一次犯错,没有人再原谅我。即使是母亲,见面时也抽了我两耳光,骂道怎么生了我这么个败家玩意。
我成了完城旦罪人,看守刑徒的斗食小吏鄙夷我,罪犯们也嘲讽我一个县尉之子居然也沦落到这步田地。跟其他罪人打过几架,他们不是我的对手,但我不是执法小吏的对手。后来众罪人不敢再挑事,我也安分下来,浑浑噩噩地过了数年。脸黑成了炭,皮肉糙得像空同山里的那株三人合抱的空心枯木。
在我服刑期间,母亲每月会派家中的小隶臣来送一次饭,也仅此一次。大哥和二哥探过几次监,但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总是沉默半晌,然后道别。父亲做了三年河东新地吏,又回到乌氏继续做县尉。他从没来看过我,只是派小隶臣带了一片竹简,上面写到“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忠臣孝子有过。必以其数断”,让我好自为之。商君他老人家的格言,秦国上下的执法吏大概没有谁背不下来。我曾经不以为然,后来才渐渐明白,这律令究竟是何物。
那是一种比乡人的冷嘲热讽更可怕的东西,它大到能压得你永远抬不起头,它狠到不认忠臣孝子、将军卿相。听父亲说,秦人曾经邑斗成风,各个乡里快意恩仇,世代结怨,到了战场上也互不相让。是先君孝公启用了商君,商君铁腕执法,才让秦人怯于私斗而勇于攻战。所以父亲和兄长们都相信律令比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神更有力量。全家人都奉公守法,唯独我成了罪人,成为家族之耻。
那时真是心灰意冷,什么建功立业啊,什么驰骋沙场啊,已经不去想了。除了日复一日的服刑,最渴望的就是重新成为自由的庶民,洗刷罪人之耻。否则,就没脸再回那个家了。从那以后,我开始找各种机会去了解曾经看一眼就头痛的律令,试图找出减刑或者戴罪立功的一线生机。
可惜修城墙的工地上没有战功可立。即使你把城墙筑得再坚固,也只是罪有应得的本分,不会因此多得一斗糙米、一件囚衣。听狱吏说过,当年义渠人趁着秦与山东诸侯大战时突然南下,击败了留守的秦师,朝廷来不及调兵,就赦免了边城的刑徒、奴隶从军迎敌。这些赦戍士卒经过一番死伤惨重的苦战,终于击退了来袭的义渠骑寇。有些人还成了军功爵户,被同县乡民视为英雄。
听过这个故事后,我想要恢复自由发了狂,居然天天盼着义渠戎人叛秦,好让我也成为赦戍士卒,退敌建功。只要律令不再判我有罪,说我对秦国有功,我就能重新昂着头做人。律令在秦人心中的分量,沉重如斯。
今天的仗要是提前打,也许我就能如愿以偿。奈何那时的义渠戎太老实。所以直到十年前,秦王下令赦免一批罪人。我才和众多罪人一起离开牢狱,成为赦戍之卒,要去南阳的穰县戍边三年。那是当今王舅穰侯魏冉大人的封邑,当时还是靠近楚国的边城。穰县人每年上缴的赋税不会送到国库,而是归穰侯的仓府。别人告诉我,穰者,丰收也。真是个吉利的名字。谁不希望家里多粟多金?
那时我还不知道,像这样从各郡县监狱来到秦楚前线的赦戍卒后来还有另外两批。我们屯驻在穰县城外的一座军营里,隔壁据说是穰侯私属车骑武士的营地。周边的本地乡民有不少军功爵户,看不起我们这些被特赦的前罪犯。穰县之师的精锐是良家子出身的屯戍卒,他们认为我们战力不行,只能做点修城障、运粮草、耕公田之类的粗活。
我的伍长是一名自称亲历过伊阙之战的白头老卒。他每次喝完酒,都会吹嘘自己参加过多少次著名的大战,说起咱秦国的历代名将时,那叫一个眉飞色舞。那年我25岁,除了缉拿过义渠流盗外,没经历过任何真正的战斗,分不清他哪些话是真,哪些话在扯谎。我至今也没敢问他究竟犯过什么罪,才从一个“将军身旁的持戟卫士”变成一个被良家子看不起的赦戍卒。他还跟我说,朝廷已经多年没有赦罪人迁之了,接下来恐怕要打个大仗。我本来是不信的。但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第二年,秦楚又要开战了。三朝元老司马错将军挥师南下,途径穰县时休整。我们这些赦戍卒早一个月就被县尉派去修建可供数万伐楚大军驻扎的营地。我有幸远远地忘了司马错将军一眼,他的胡须比伍长的头发还白,甲胄全身威风凛凛,举手投足颇有大将气度。父兄给我讲过很多关于老将军的传闻。他当年在朝堂上顶撞相邦张仪,把惠文王和其他大臣都吓了一跳。一张利口能颠倒乾坤的张相邦居然被他驳得无言以对。我白天与众人一同建营地,晚上向社神祈祷自己有朝一日能为老将军效犬马之劳。没想到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我军与楚师恶斗三日,尚未分出胜负。楚人伤亡更多,但抵抗很激烈,并从周围调来很多援兵。司马错将军毫不示弱,也传令南阳各县立即派兵增援。穰县的屯戍卒、材官骑士以及穰侯私属的车骑武士早已随军上阵,县内只有一些留守的老弱之兵。于是县府下达了奔警令,征发大量赦戍卒入军助阵。
我和伍长以及其他赦戍同袍带着县府发的奔警符节迅速赶赴前线,沿途关卡守卫看到符节后就会放行。奔警要求的是一个快字,应征之人各自带着甲兵口粮急奔前线的指定地点集合。伍长不愧是老卒,早已备好一切,急吼吼催着我快走。我手忙脚乱,跑出房门的时候还没披好铠甲,半路上绑腿布又松了,被伍长好一顿臭骂。
大伙陆续赶到前线军营,穰县的数千赦戍卒划归一个军中校尉节制。听口音他是关中人,开始只是安排我们在军营中看守辎重粮草,早晚都巡视查岗一次,对受伤的士兵嘘寒问暖,对懈怠的士兵比我父亲还严厉。第三天,战局到了最紧张的时刻,校尉击鼓集合众人,说是赦戍甲士要顶替伤亡太大的部队作战,这回真要与楚兵一决生死了。
统领百人队的卒长选我做了短兵卫士。我背着弩箙,手持剑盾,和其他卫士一样拱卫着他的战车。我当初服正卒之役时也练习过各种战阵,但没有真正在沙场上亲历过阵战。对面的楚师阵容十分齐整,旌旗随风而展,矛戟密如丛林。不过,一看到身边的同袍严阵以待、怒气腾腾,我也跟着热血沸腾。
两军对峙许久,我方持重如故,鸦雀无声,楚阵里却有了不少躁动。校尉在战前传令:“楚师整而不久,久则生乱。我军要等楚军先冒失进攻后再反击。”楚人到底是急性子,不似秦人耐得持久苦战,想凭借锐气速战速决。敌将下令冲锋,敌兵如潮水般怪叫着扑来。伍长说过,楚兵不胜秦已经很多年了,但他们的铁剑又长又利,贴身近战时务必小心。当初我独自骑马跑到空同山的密林狩猎都没胆怯,此刻却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两鬓和额头冒着冷汗,口干舌燥。
我军弩手猛射了一阵,稍微打乱了一下楚军队形。敌人前进到相距五十步时,卒长对所有人大喝一声“不得,无返”,那是秦国父老送将士上战场时的誓词。众人听他的号令,也全力冲向楚兵。
卒长站在战车上有条不紊地指挥全队迎敌。赦戍甲士可谓以功雪耻,个个奋勇争先。我从前排队伍的缝隙中看到,冲在最前的同袍们用盾牌猛撞对面的楚军剑盾武士。无论被撞倒的是哪一方都会被对手迅速补剑杀死。双方队形上的缺口很快就有人顶上,剑盾矛戟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战线像波浪似的此起彼伏。
父亲说过,在战场上倒地意味着丢命,一定要让自己双脚扎根在地,努力让对方重心不稳,而不能被对方破坏平衡;一定要跟身边的同袍保持好队形,不给敌兵可乘之机。我们短兵卫士一直在拱卫着卒长,时不时以盾牌挡住不知从哪飞来的流矢。战场上不分秦人楚人,都想干掉对方的军吏。因为军吏一死,百人队就群龙无首,很难继续协同战斗,会生出破绽。谁的阵型先露出破绽,全队的士气就会迅速崩溃。所以双方的短兵卫士都会拼死护住自己的军吏,只为争得一旦之命。
数万之师搏命疆场,站在山头上鸟瞰这场景,想来一定很壮观。但身在阵中的我,此刻目光所及只有自己身边的什伍和敌军的百人队。楚兵和秦卒一个个倒下,彼此斗得血染甲袍。百人队死伤近半,敌军的尸体也大致相当。每个人都杀红了眼,全力以赴地击倒眼前的敌人,至死方休。
有几名楚兵居然突破了我们防线,杀到了离指挥车十步的位置,伍长立即率领我等四人顶了上去。我以盾猛击一个敌兵,他的盾牌脱手,被撞得后退几步,不过没倒下。我第一次杀人用的是弓箭,远远放到,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刺剑之术虽也练过,但跟敌兵面对面的白刃肉搏还是头一回。满地的鲜血浸泡着断肢和头颅,双耳被两边的喊杀声塞满。我被这怪异的氛围冲昏了头,心绷得太紧,失去了冷静,熟悉的技击动作就走了形。
对方手中只剩下剑,放慢脚步,采取守势。我心想自己剑盾在手已经占尽上风,于是仗着自己力气大想先发制人。不料,这上前一斩时用力过猛,扑得太大,露出了破绽。那个敌兵滑到我右侧的空当,一剑劈喉而来。我慌忙收剑格挡,结果被打掉了剑。敌兵趁我脚步错乱又打得我盾牌脱手。我错判了楚剑的长度,没躲开他下一击,脸上留了这道疤,而且拼命向后退想拉开距离时不慎
被尸体绊倒,一屁股坐地上了。他的剑朝我咽喉刺来,我眼前一黑,心头一凉,以为自己要完了。
谁知我输了战斗,他却丢了命——被我同伍之卒用戟刺穿了胸膛。这个楚人是条硬汉,死了也怒眼圆睁。假如我的同袍再慢一步,我断然无法忍住脸上的剧痛马上防住敌兵的第二剑。当我拿上剑盾重新站起来时,敌军突然潮水般地撤退了,卒长下令全军追击。我却痛得昏死过去,一头栽倒在地,似乎被谁踩了一脚,完全没能尝到战胜的滋味。
我醒来后才知道,在战场的另一端,司马错将军派出了雪藏已久的锐士。那些百夫莫敌的猛人一鼓作气突入了楚师的中军阵,居然一路杀到楚军大将卫队跟前。楚军大将怯战而退,那边的楚军全线崩溃了。而我们碰上了硬骨头。对面的楚将本来是想先突破到我们身后,再迂回到司马错将军的后背狠狠地插刀。他那时应该还没得到己方大将后撤的消息,还在竭力与我们厮杀,直到大势已去才悻悻逃走。
这一仗,司马错将军大捷,但我们打得很苦,赦戍同袍死了不少人。穰县赦戍卒在战斗中表现英勇,得到了将军的褒奖。全县吏民看我们的眼神,也比当初和善多了,没再投出那种包含着鄙夷、厌恶和警惕的冰冷目光。县尉主持一县人事,负责任职授爵,给我们这些外地迁来的赦戍卒也请了功。
那些没活着回来的勇士,其远在家乡的后代也能继承父辈以性命换来的爵位。他们的遗孤在户籍上会被记作小公士、小上造。在赦戍卒的军营里,几个懂傩舞的士卒把脸涂成绿色,跳起了军傩。大伙向神灵祈祷战死的同袍能魂归东岳泰山,保佑我们这些沙场幸存者能在今后的战斗中活下来,为家人挣得更多的田宅,坐着高车驷马荣归故里。
救下我的同袍从士伍晋升为上造爵,军功爵底层的第二级爵位。他杀死了自己当面的敌人后又击毙了差点杀死我的楚兵。他说幸亏我没死,如果我阵亡了,他和我的伍长都没法记军功。咱们伍的人一个都没死,真是上天护佑。他们脸上挂着对生活的盼头,我已经看不到赦戍卒们刚来穰县时的茫然和麻木。
秦国尚军功,重爵位,因为爵位里有田宅和荣誉,能让地位最低贱的奴隶改换门庭,受到乡人的尊敬。父亲26岁时,已经凭战功拿到了大夫爵。我曾经瞧不上他,立志要做个将军,结果26岁第一次上战场连一个敌人没杀死,还差点被杀,在我军追击败敌时居然昏了过去。唉,窝囊,真是窝囊。这样的窝囊废当年居然还发梦想做将军,真是笑话。但伍长和恩公都没责备我。只说头回上阵的人,没死就是好运,今后总有机会立功。我还是在夜里悄悄起来,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捂住嘴大哭了一场,怕被巡逻的哨兵察觉。第二天眼睛肿了。
免罪的王命能去掉赦戍卒身外的枷锁,却宽赦不了我们心中的罪恶感。我发誓要一雪前耻,成为有爵人,带着荣耀回家,给慈母磕头,向兄长认错,请求父亲重新认可我。
司马错将军迫使楚王君臣割让了上庸及汉北地。朝廷再次大赦罪人,充实这些新地盘,穰县之兵负责迎接护送以及监视。县尉不敢怠慢,派我们和屯戍卒一起去执行任务。在他眼中,赦戍卒最了解赦戍卒,可以保障移民工作万无一失。我们在前次战斗中证明了自己的忠勇,否则他还是会提防着赦戍卒出现大批逃亡进山林为盗的情况。毕竟这样的案件不是没发生过。好在这次只有几个逃兵,很快被抓回。我预感秦国要打更大的仗,只是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老司马,而是武安君。
武安君那会还没被封为武安君,还是大良造。他率领数万锐卒一口气打到了楚国腹地,如入无人之境。我们赦戍卒跟在他后面接收投降的楚城,替前方的锐师护住后腰,收拾还在顽抗的楚军散兵游勇。
这一仗持续了很久。我亲眼目睹了楚国陪都鄢城被洪水摧毁的惨状,还踏入了残破的楚国首都郢城,掩埋过很多尸体,刺穿了一个从暗处跳出来袭击伍长的楚王宫卫士。武安君未能俘虏楚王,但打得楚国迁都,江汉之地尽为秦土。他在战时摧毁了不少城,我们在战后又依照他的将令和投降的楚民一起修了新的城。容我夸一下功,咱秦国南郡的鄢县、郢县和郡治江陵都是我们部队重建的城。
战争结束时恰逢三年赦戍期满。我恢复了材官骑士的身份,因军功得了最低的公士爵,在穰县落了户,有二顷田和十八亩宅,迎娶伍长的女儿为妻,买了一个隶臣一个隶妾做家仆。一家人勤治生产,感情和睦,日子倒也快乐。儿子出生的时候,朝廷与楚国休战了,南方没发生新的战事。我与妻儿过了五年平静生活,只在每年秋天材官骑士比武考核和官府组织狩猎时用过兵器。
自从我成为穰县的材官骑士后,跟老家亲人的书信渐渐多了,只是路途遥远,一直没有带妻儿回去。当初在阴密时那些老卒伍为什么笑我是妄人,我有些明白了。每晚都会遥望西北天际,在与妻入眠之前一起对着家中的祠木祈祷家人平安。
我从两位兄长的书信中得知,这些年乌氏县时常有胡骑寇边,掳掠边民杀害商旅,比当初那伙义渠流盗还恶。父亲已经发如白云、面如枯树,但还有操作十二石强弩的力气。他整日整夜地率领乌氏男儿们加强巡逻,整固城防,跟县令一起上奏朝廷派兵增援。看来义渠国终究是咱北地父老的心腹大患。去年朝廷初置南阳郡,郡守亲自到校场选募锐卒,我得知这批士卒是要去北地,便再次应募从军。
没想到我所在的部队增援的恰恰是乌氏县。只是全军没有进县城,仅在城外扎营。本想在战前先见家人一面。家父却回信说:“军中无私事,待吾儿凯旋,犒赏羊腿。”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他,终于肯原谅我了。
直到奉上将军之命来到前线,我都忍着没请假回一次近在咫尺的故乡。这次与诸君并肩作战,希望能为家国平定戎患,让北地父老重归安宁。至于加官进爵,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在胜利后披甲骑马进入阔别多年的乌氏县东门,与父母兄长们吃顿好饭,再一起去那苍翠巍峨的空同山放犬逐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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