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硕被母亲抱坐在粉碎机输送带上的时候，晨风刚把太阳挂在老槐树最粗的树枝上。昨夜的潮湿和清凉打碎了他惺忪的梦，母亲额前和鬓角的碎发仿佛雨后初晴的麦苗，欣欣然雀跃在他突然睁大的眼眸中。他甚至还看见了两滴晶莹的露珠从麦苗上滚落下来，渗入黄黑色的泥土里。
韩硕后来百般回想，断定他看到的不是露珠，而是母亲的眼泪。因为他清楚地记得母亲很快背身，抬手在脸上抹了两下。她再次转回来的时候，太阳的光芒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她的脸上，光晕在她脸上蔓延，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脖颈、肩膀，直至全身都被包裹。十几年过去了，韩硕至今还无法形容当时笼罩在母亲身上的光晕：比黄色淡，比金色柔，比灯光明媚，比月光温暖。
那一刻韩硕觉得母亲的脸与《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的无限重合了。只是母亲身上鹅黄色的碎花短袖上衣、湖蓝色的咔叽布裤子与观音菩萨脚踏祥云仙衣飘飘的形象差距太大。他记得观音菩萨应该是一手托着玉净瓶一手捏着杨柳枝，而母亲却是双手举着一根粗壮的木棍，气急败坏地敲击韩硕身下的输送带，表情狰狞而可怖。韩硕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以至于对母亲焦躁严厉的呼喊和粉碎机齿轮咔哒咔哒的咬合声听而不闻。他觉得有一种强大的外力正在分开他和母亲，让他们永不再见，绝望的恐惧从心底升腾，但是他无能为力。就在他打算闭上眼睛听天由命的时候，母亲突然扔掉木棍向他冲来，张开双臂向他奔来，脸上的表情也变成了悔恨、心痛、不舍和慈爱。他看见她张开的双臂也被一圈光晕包裹，母亲柔软，温暖和丝滑的感觉在他记忆里复活。韩硕不再犹豫，用尽吃奶的力气站起来，向母亲奔去。
韩硕后来反复强调，那天他绝对是奔向母亲的，母亲却一再坚持他那天只是费力地站了起来，只是向前踉跄了几步而已。“但是”，母亲说，“你知道你的站立和踉跄有着怎样的意义吗？”每次说到这里，母亲的表情都变得痛苦而扭曲，“如果那天慢几秒种，你的人生就也许就定格在了七岁生日的那天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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