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眯缝着双眸窝在沙发里。夕阳的余晖穿过阳台撒满客厅,映在母亲疲惫、紧锁眉头的面颊上。彩虹高高挂在雨后北京的天空,去年秋天,我挽着母亲的手臂时常漫步于彩霞满天的黄昏中,今年惟有期盼。
三年前,母亲在老家不慎摔伤了手臂,导致骨折做了手术,装上钢板。妹妹从上海赶回去照顾了一个春节;我在北京上班走不开,只能不时电话问候。没有亲眼目睹母亲的伤痛,不能感受到母亲身体、心灵背负的痛楚。再见母亲,她已基本痊愈,夏天独自乘火车到北京来给放暑假的儿子做饭。我以为她跟从前一样,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母亲给予的温暖。孩子暑假那两个月,我上班时,母亲为我打理家务,待我下班晚饭后,我们总会在黄昏中散步一个多小时。母亲那时已出现走路时间一长就会腿疼的毛病,我没在意,以为是年纪大了。去年初秋,同母亲到台湾旅行,她表现很好,一点没掉队,以为她还跟从前一样。
去年中秋,母亲从北京回到老家不久,相伴十七年的伯伯走了。随后母亲查出冠心病,得按心脏支架。母亲把老家的事情料理好之后,便去了上海妹妹家,在妹妹的陪伴下按上了心脏支架。原计划春节同我公公婆婆相聚,过一个团团圆圆的节日。岂知,新冠肺炎突然来袭,只得母亲和妹妹在上海过年,我在婆家过。返程与母亲在上海匆匆见上一面便回到北京,一别又是大半年。疫情肆虐期间,母亲经历了高烧、眼疾、腰椎间盘突出。半夜三更送医院、手术,我只能与她在电话中交流。上海梅雨期间,曾经受伤的手臂突然疼痛起来,赶紧治疗,却时好时坏。待我夏天休假到上海时,母亲说不疼了,却在我临回北京的早上又说疼。回北京后就不时听母亲说手臂疼痛越来越厉害,经医生建议,决定回老家把曾经置入手臂的钢板取出来。确定手术时间,我便请假回老家。
又几年未回去,尚未从夜风中熟悉的味道中醒来,就不得不陪母亲做术前种种检查、手术前的签字,在嘈杂、拥挤的医院中排队、等待,我尚感疲乏,更勿说母亲。手术那天,术前不能吃东西,母亲因为之前手术没有吃东西饿得难受,就偷偷吃了几块饼干,待我知道后,责怪她,她只让我不要声张。尚未推进手术室,就因这个开始担心。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半,母亲总算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室门一关,我便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开始了从未有过的等待。起初是站在手术室门口,手里拎着母亲刚脱下的鞋。走廊里皆站着、坐着等候的家属。站一会就知道不是仅站着就能等到母亲出来,遂找位置坐下。周围等候的家属中,有闲聊的、打瞌睡的,数看手机的人最多。我也同样翻着手机,不知看什么,却只留心手术室里传来护士呼喊患者名字的声音。一遍一遍皆是別人的名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骤然听到有家属在问护士,说是进去八小时了怎么还没出来,心中不由一阵慌乱,母亲已进去快两小时了,一个小手术,何以怎么久。又听临坐的家属说,全麻醉的人,手术后还要在里面待上一、两小时才能出来,提起的心暂时放下来,只觉坐椅那样冰凉,一直没有换姿势的背部开始酸疼起来,遂坐到有沙发的位置继续等待。一坐上沙发,睡意便袭了上来,手机屏幕开始模糊,却睡不着,不一会背部又开始酸疼,复走到手术室门口。冰凉的大门打开又关上,推出的都是别人的亲人。回到座位上,快三个小时了,睡意再次袭来。朦胧中,蓦地听到母亲的名字,跃起,一声“来了。”疾步迈向手术室门口,只见母亲被推了出来,已在呼喊我的名字。躺在推床的母亲戴着手术专用的蓝色帽子,盖着医院专用的白色床单,看着那般瘦弱,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让我别忘了放在手术室门口的鞋。我拎着母亲鞋的手飞扬起来。母亲又推回病房,像片羽毛被轻轻放到病床上。母亲想喝水,但得术后四小时。麻药尚未过,感觉不到伤口疼痛,母亲兴奋地向我说手术的过程。让她少讲几句,好好休息,母亲讲完自己又去询问临床的患者。我便安心为一天未进食的母亲买食物。
以为母亲的伤口真的不疼,只待慢慢好起来,我也可静心回北京。伤口却在回家的翌日疼痛起来,母亲又说吃饭也没胃口,如同嚼蜡。像哄小孩似的哄着她喝点汤。到医院换药,母亲走几步便说累,腿没劲。腰椎盘突出压迫神经,前些年也有,只是不能长时间走路,现在短短几步路就让她如此艰难。这一年来,母亲是这个病未好那个病又来,她说自己在走霉运。好想她的“霉运”快点走完。让母亲伤口拆线后赶紧到北京,她总说老家还有事,要办完才去。我说没人陪你,她说病好了就可以一个人了。听着就像只是一个感冒,似乎很快就可以恢复。去年她说这话,我信。然而今年,我不能告诉她,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很难恢复到从前。母亲总说晚上睡不好,我时常看到她白天窝在沙发里打盹。
假期匆匆而过,我不得不回北京,母亲不愿跟我一起走,偌大的老屋只母亲一人。想到她用一只手做饭、擦澡,拖着迟缓的步履艰难地跑医院,虽教会了她怎样用电话打车,但无亲人陪伴,不禁心疼。去年,母亲还为伯伯在医院里忙前忙后。一个人生活,日子也变长了。母亲却不愿跟我们长住,守在老屋熟悉的环境、待在老地方,即使身体衰弱下去,心中仍想往自由,抑或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妈,你困了?”
“没有,那里有睡,闭目养神。”
然而,我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头耷拉着,眉头紧锁、眼睛微闭,叫她一声,仿佛从梦中醒来。母亲真得老了。初秋的阳光静静流淌在母亲的脸上、身上、老屋里。橙黄的阳光中,恍惚看见儿子小小的身影在沙发上跳来跳去,母亲逗他,追赶他的画面好似昨天,却已印在发黄的相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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