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亲”的女人
原创:薄海岚
平时回老家很少出门,也因为记性不好,偶尔与村里近邻相见,等再次见到又会忘记。结婚二十多年了,对于孙家这边的好多乡邻印象还是很模糊。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虽已时过二十年,仍然清晰地记起。
大凡给我的第一印象深刻,就是因为人的特别。
二十年前,乡村到处是土路,坑坑洼洼中,布满粗砺的沙石。
那个傍晚,晚霞漫天,余晖正艳,风带着一股淡淡的初夏的暖。我和孙站在老家的门口,看到夕阳中,一个女人肩上挑着挑子在土路上大步大步地走来。
老远我就感觉到了她的特别,就站在那儿看着她走近。她中等个头,腰身粗硕,但并不是肥胖,体型应该用“宽阔”来形容,肩宽体扁,特别壮实的样子。穿着也让我感觉特别,衣服有几分老旧肥大,像是胡乱地搭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也可能是因为她走路的样子有几分的摇摆,显出了几分不修边幅的邋遢。
渐走近,我看到了她肩上的担子前后悬着铁钩,钩上各挂着一个晃晃悠悠的大水桶,前面还悬着一个满载青菜的筐头子。她扁平红润的脸上带着笑,似满天的夕照,她朗声和路人打着招呼,说是挑着碱水(尿液)上园浇菜,顺便拔菜回家。
虽然是初夏,但地上应该还是冰凉凉的,因为大家都还没有穿凉鞋。可是我吃惊地发现,她竟然是赤着脚挑着担子,健步走在沙石散落的路上,并且面色坦然,没有显出一点硌脚之痛。
赤脚行走的人在这个社会已经见不到了吧,何况是一个中年的女人。
她后面跟着一个男人,穿着整齐,个子和她一般,一张白皙的脸,空着手闲闲散散的,看上去不像是在土地上生长的庄户劳力。
他斜着眼不屑地看着女人,对旁边的人说:“恁看看她那个样,走起路来就像个扁扁嘴(鸭子)似的!”
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因为并没有人接他的话。我觉得这应该是女人的男人,却又觉得疑惑,挑碱水上园的担子不应该是这个男人接过来的吗?而这个男人两手空空跟在后面,倒像是个监工。
孙看我吃惊的样子,笑着告诉我,这是他的邻居,从小就习惯了看她赤着脚。只要天不是很冷,她都是铺着大脚丫风风火火地忙来忙去,所以并不奇怪。
他还告诉我,男人好吃懒做,脾气不好,经常在家里发疯耍脾气。他小的时候在她家玩,经常看到男人对她做的饭不满意,就提起锅连饭菜给摔到了院子里。
“那样孩子不就吃不到饭了吗?他们两口子会经常打仗吧?”
“她并不和他吵闹,也该是习惯了男人的歪!”孙告诉我,他们的婚姻属于“转亲”的关系。
过去,在我们农村,有种缔结婚姻关系的方式叫做“换亲”和“转亲”。
顾名思义,“换亲”就是两个家庭的儿子都说不到媳妇,就把彼此的女儿分别嫁给对方的儿子做媳妇,两家交换,亲上加亲。“转亲”就是三个家庭的女子给哥哥或者弟弟换媳妇的“推磨”转换关系。
这种婚姻关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还偶能见到,那时男青年如果家庭贫穷或者长相不好,难找媳妇,父母便安排用女儿给儿子换一个媳妇。
但是这个男人需要“转亲”换媳妇却是因为家里太富——成分不好,叫做中农成分。他们是四零后,当年还有一种社会现象,一切论“家庭成分”。换到现在来说,就是家里曾经有矿的都是“有毒”的阶级:地主、富农、中农成分的群体。
现在的闺女找婆家一定要有钱,那个时代的身份却是以穷为荣。
这个女人第一次给我的印象有些邋里邋遢,但是后来给我了解到的她却是非常能干,和一般的农村妇女相比还是很有魄力的。
之后回家总是能在街上看到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开始几年,会在路上看到她或肩挑或用木推车往家搬运庄稼、粮食,后来,农村生活条件好了,她便开上了农用三轮车在胡同里出出进进,男人好像总是显出一副和他无关的悠闲,走起路来慢慢悠悠,好像永远是她一个人在忙。
回老家经常听到人们闲聊也会说到她。说她家里母猪养得挺好,又赚了多少多少;在村里她养蚕最多,产量高,今年又比别人多赚了几万;俩儿子都成家了,她还能帮衬孩子。在计划生育的年代,一般人都遵守国家计划,怕交不起罚金。她却告诉儿子,你们尽管生,我给帮钱!
也仍会听到人们说到男人对她的无理和虐待。他会在她累死累活忙着劳作的时候,在后面对她骂骂咧咧;在她把辣子炒鸡端上桌伺候他的时候,还嫌弃炒的没有味道……
人们在闲聊中无不谴责这个男人的无良,也怜惜女人的不易,敬佩女人的隐忍。
大概是去年回老家,听婆婆说她开着三轮车上地干活,因载重太多,在路上翻了车,摔毁了腰身,一度卧床不能起。听说男人不同意给她救治,好像是幸亏孩子,最终还是住了医院。男人并不伺候她,还经常骂她,嫌她无用。
后来又听说她有所恢复,已能活动。但是身子大不如从前了,不再那么能干了。
也是七十多的老太太了,难为她开着三轮车,风风火火地和男人一样的干活。
今年十月一,我们回老家住下了。
清晨,我在床上就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听到是她的声音,我便起床出来。
她送来一个南瓜,说是公公种的南瓜藤蔓漫过墙头爬到她家附近,坠落到了地上。她看到便摘下送了过来:“南瓜掉在地上要是下雨烂掉就可惜了。”
“不就个小瓜吗,吃了就是,还送什么?”婆婆说。
她们坐在院里聊了起来。她关心地问婆婆最近去治病是否有效果,羡慕公公支持她治病。
婆婆问她的身体状况,答是“不必了”,腰腿落下了伤,仍是疼得厉害,重活是不能干了。
“你有病人家还上紧着给你治,我躺在床上那么长时间不能动,他都不管我,连一口开水都没给我烧过。”
“唉!现在身子不必了,不能干了啊!他不支持我去医院治病,要是不去治我还不得死了?”
“他说看来我以后也不能给他中用了,现在死也行了。我就要治,我可不想死。”
我看着她,记忆里二十年前那张红润饱满的脸浮现在脑海里,眼前的她,面色发黄,容颜憔悴,脸皮松弛,上面如拉满了隐隐约约的蜘蛛网。
说起男人的无情,她语气淡然平静,而我在一边听得义愤填膺。
岁月的无情,人心的薄凉,她该是经历了多少,才能习惯男人的无情无义!
在那个男人的心里,用至亲姐妹为自己换的不是媳妇,该是一头驴吧!一生为他生儿育女,伺候他吃穿,为他拼命劳作挣家,拉犁推磨。如今,她老迈体衰,可以卸磨杀驴了——
“你再不能为我中什么用了,可以死了!”
人上了点岁数在一起就常常怀旧。两个老太太又在细数着从前,她们的年轻时代。
她们这一生有多少的的坎坷困苦都过来了,走进了这么好的时代,怎么会舍得就死呢?
那个时候到这样的秋天,人们半夜里就得去山上拾草,山上的松树毛烙煎饼火力好。
她说,漆黑的夜里,一个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山上,胆战心惊的,怕被看山的人看到,因为不放山的时候不是能随便去山上拾草的。她羡慕人家男人能帮忙拾草,可是她自己不去拾,就没得烧。村里也有女人嫉妒她,嫌她拾的草多。
婆婆夸她一生胆大能干。她说,谁不知道怕啊,逼着了不干不行啊!
拾草回来才是拂晓时刻,她还得要一个人推磨。孩子小,男人不干,她一个人推磨磨出粮食糊糊,再支鏊子烙煎饼。一家人张着口等着她呢!
她的婆婆晚年,有一两年卧床不起,她攒了鸡蛋,每天早上打两个鸡蛋给她先烫上一碗鸡蛋花,细心地伺候好她,再去干活。她笑了:“那时真傻,好好的伺候她,总是怕她死呢!”
她们还回忆起她的婆婆,在能干的时候对她也很刻薄,还不帮她看孩子。
她说,现在生活条件多好啊,女人不用拾草,不用推磨,不用烙煎饼,什么都现成的。又怎么舍得就死呢?
她多希望自己能有个好身子,还能照顾自己,还能伺候别人。
送她出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和孙说起她。她已经显出老态了,而男人好像还是不显年纪。孙说,男人一辈子没出过力,当然不显老,其实要比她大七八岁呢。
这么善良的女人遇到了这样没有良心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心死如灰才能接受?竟然如此地接受和这样的男人共度一生!
孙说,年轻的时候她也逃避过,一个人跑到东北过了一年,可是想孩子,迫不得已啊,又自己回来了。
是啊,那个时代,出嫁的女人唯一的避风港是娘家,可是作为一个“转亲”的女人,娘家为了儿子的传宗接代,已经把她当做泼出去的水,又怎么会收回呢?那可是牵一发能动好几个家庭的幸福啊!
在转换亲的关系中,大多女人为了娘家的烟火,如果能生活下去,也就接受了这样的一生。当然也不乏有碰上好姻缘的女人,两人情投意合过一生。如果有一方家庭破裂,会牵动好几个家庭的幸福,这样的关系,娘家人是轻易不能为女儿做主的,总归会劝她隐忍一生。
一生也很快啊!我似乎又看到那个赤着脚挑着担子的女人。若是没有这样的一双有超常的忍耐的脚,耐受着生活中的粗砺与凉薄,又如何能够坚强地走过这样的一生呢?也许正是因为善于赤脚走路,才能更深地接受土地的力量吧?
坚强的女人,希望晚年的你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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