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

作者: 草地沙鸥 | 来源:发表于2018-08-09 10:14 被阅读0次

            清晨,风箱呱嗒呱嗒的声音响起,小巷升起缕缕炊烟。

            晚上,“回家喽,明晚再来。”一群孩子抓起地上早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各回各家,小巷静谧在月光里。

            小巷在上世纪苏北乡村常见,左右四五户人家,土墙草房,篱笆围院。中间留有拉车走路的过道,宽数能并排拉两辆平板车,这个长约二三百米多小巷村里人常称巷口。

            我家所在巷口南尽头是一汪水塘,养鱼,夏天孩子洗澡。北尽头也是水塘,都不大,最多半亩。北面水浑,没鱼,有鸭。

            白天热闹。

            站在小巷的一头放眼向前看吧:秦家的葫芦探出几个小脑袋,张家的石榴盛装似新娘,却不失绿叶掩面的羞涩;胡家那当篱笆的地姜开的正旺,金黄明艳,秋天地下会结出丰硕的洁白的地姜;李家篱笆墙上满是豆角,红花绿豆角;最有特色的是哑巴舅家,他有前后院,前院子有一米高的土墙,墙上栽满死不了,不仅开花,虫叮蜂蜇掐片叶弄碎抹上,还能消肿止痒。后院是真正的后花园,一年四季花开不败,最喜热闹的要数他家凌霄,把一身的能耐都拥进小巷,你站在小巷的哪一个角落都能看到一簇簇喇叭样的凌霄,争着给你诉说着什么。

            到了饭点,巷口各家男人女人们端着盘子碗从自家门口陆续走出,我家屋山头就是露天的餐厅。来到巷口,盘碗地上一放,蹲下,抓起馍,拿起筷,开饭。边吃边聊,聊庄稼,聊辛劳,聊村庄新闻。尽管菜很少见荤腥,但萝卜白菜咸菜干吃的津津有味,这顿饭好像不仅填饱了肚子,也满足了他们的精神需要,个个吃的热气腾腾,容光焕发。碗筷一收,起身下田干活去。

            我家住在北面,前院栽满蔬菜果树。土屋小窗,隔窗看鸭,春季床下拔苇芽。因为水塘岸到我家房子还有一片空地,塘边几丛木槿,几棵芦苇,奶奶说是护河,使岸上的泥土不再塌陷。苇子生命力强,每年都会偷偷钻进床底。空地栽满各种树,有榆钱树,槐花树,桑葚树,香椿树,柳树、臭椿树,都不高。爬上去,树杈如椅,好像单为孩子捋榆钱、摘桑葚、掰香椿而生的。岸上是孩子的天堂,河里是鸭子的领地,孩子鸭子都喜欢听奶奶的吆喝,奶奶的吆喝声里总有零食的香味,花啦树的也听奶奶的,奶奶也侍候呵护着它们。

            我称呼自己的姥姥是奶奶,她是我母亲的亲娘,年轻寡居,母亲留住,就称奶奶了。村里人还有称奶奶张主任,母亲说奶奶年轻时做过妇女主任。奶奶做事干净利落,走路速度快,说话声音洪亮,毫不夸张地说,在村子较静时,她喊回家吃饭的声音,二里地内是能听见的。奶奶不仅能做好各种庄稼活,还能做村子里许多人不会的食品:粽子,汤圆,花生糖。奶奶又干净,邻居城里来亲戚总是商量要住我家,怕自己家不好。奶奶总是很自豪地热情地接纳客人,房间虽小,却整洁干净,有花季节,总有几瓶月季、木槿、芍药。

            那时,小巷是美丽的是热闹的,那时小巷的奶奶是面带微笑的是自信的。

            小巷的大人们只有几位姥姥不常下田,在家做饭,收拾家务。

            最先离开的是小巷中年纪最小的姥姥,听说她年轻时是市里人,嫁来时穿旗袍引来了半个村庄的人。她一生五子二女,我对她有记忆时,她已是体型肥胖走路蹒跚的老人了,衣服与村里的老人一样,肥大的黑白灰,我奶奶的衣服应该比她的好多了。听说一次在河边洗衣滑进河里淹死了,两天后,儿女找到她。城里穿旗袍的新嫁娘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第二个离开的姥姥,打出这几个字时鼻子一酸,三十年多年过去了,眼泪还是流出来了。奶奶常说的前门你姥姥,就是指的这个姥姥,尽管所有的姥姥都住在我家前面。姥姥面容慈祥,声音柔和,记忆里她从没大声说过话,更像来自城里的大家闺秀,连一向挑剔的母亲都说她是一个完美的人。姥姥临终,家人把我姐妹几人叫到姥姥跟前,说姥姥疼你们一场,再看姥姥一眼。弥留之际,姥姥用微弱的声音说:

          “那有果子,给孩子吃。”

            给孩子吃,姥姥的好东西都给孩子吃,而孩子从不分是谁家的,在她眼前都是她的孩子。她走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么慈祥的老人。

            第三个离开的姥姥住在慈祥姥姥的对门,这是最能干的姥姥。记忆中她总是一手拿着馍,一手拿着干活工具,大嗓门吆喝着老伴干活去。老伴弓着腰,低声应和着,跟着风风火火的姥姥后面,记忆中没听见他说过多完整的话。一对儿女,可惜儿子哑巴,女儿聋子。姥姥每天只能连喊带比划,一件事,一巷子人都听明白了,她那一对儿女还是哇哇大叫。老伴匆逝,姥姥不流泪,嫁出去女儿,她忙着给儿子找媳妇,

            那年,她上过聋哑学校的儿子还真通过征婚启示找来个女的。四川城里人,面容娇美,只是下半身瘫痪。哑舅把她从出租车背出来,大家都为他们一家犯愁,可姥姥很高兴,真像做了婆婆。每天三顿饭都要弄一桌菜。现在我都弄不明白,在那年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姥姥如何整出那么丰盛的饭菜。姥姥还带我参观了她为儿媳妇特制的厕所,记忆里那是农村最干净的厕所了。七天后,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出租车,把那女的接走了,说是过不习惯。哑舅哇哇地哭,姥姥默默地流泪。

            那以后,哑舅种花,在田里盖间小屋,娘俩搬出了小巷,姥姥不再说话,陪儿子过了多年,无人打理的凌霄独自开了几年,终耐不住寂寞,关上话筒,不再说话,任落叶飘零。

            第四个姥姥离开时,我再踏进小巷已感到从未有过的凄凉。此时河塘早已填平,小巷两旁都是两层小楼,来来去去的媳妇女婿多不认识,没人蹲在小巷吃饭了。最伤感的是再不能听到姥姥们亲切的招呼:

            “颖,来啦。”

            奶奶长寿,她看着前门的姥姥们一个个先她而去,她看着小巷不再有树,不再有鸡鸭,不再拉风箱烧锅炝,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干什么好像都是错的。

            一张张陌生的脸,奶奶找不到小巷,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多次梦里奶奶把自己烧死,她说找不到家了。忙碌一生劳苦一生的奶奶,弥留之际还是说:

            “我要回家,回家。”

          我不再去小巷,那里没有姥姥,奶奶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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