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拜花山通利逢怪 宴南村正遇源流
花山的鞍部吞噬了斜照,殷红的余光像是鲜血沾染在两山张开的嘴唇上。
韦通利即是甫从花山上逃下来的一个游侠。据他自述,他们家先前,可比如今阔得多了!道是祖上会些法术,降得妖魔,收伏了皇宫御花园里成精的蟾蜍,敕封作了个天池元帅。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爷崩了,又多年无邪秽作祟,鸟尽弓藏,这个所谓的天池元帅嘛,自然是不怎么叫得响了。
到了韦通利这一代,实是不如何奢遮,以至于他要提着御赐祖传龙探爪——也就是村民称的钉耙,游到此处卖那降妖的本事。
以上是他自己所述,是否属实也不得而知。他丢了些解数,真个便如流星般,众村民也就信了他。却说花山上有只青蛙精,神通也为广大,四时夺掠,更要吃人。今日见那胖汉讲得着实了得,也不预他是个不识起倒的夯货,老的少的,一发款待了送他上山。
其实不知是福是祸,这汉子倒也不曾得了便宜一走了之,当真掣了钉耙,收拾齐整,径上花山去了。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铁幞头,身披皂青氅,腰束一条乌黑蛇皮带,手绰一柄镔铁降妖耙。
但见他一拐一拐上了山路,是有些本事,弄得身轻,一路纵跃上山,一盏茶功夫,已没入密林之中。
韦通利使耙筑开荆棘,一路扫荡了三四里路,愈近那山中愈觉妖气浓郁,不由得气为之窒,端的有些手软。
那夯货心下惧怕,打起了退堂鼓。这退堂鼓尚未见打得十分响,四周却起了旋风,林中雾隐处发起黑气来。那旋风卷起枯枝烂叶,来得甚急。自看不清处蓦地滚出一物,谎的通利跳开几步,举起钉耙着力筑去,筑个正着。定睛看时,却是段枯木。
那通利早松了筋节,冷汗淋漓,唬得手软脚麻,拖了钉耙向来路逃命去也。
这汉子撞开灌木,一路逃下山来,氅子下摆被割破成碎布条,春风吹拂,摆荡起来竟尔有些元帅的风采。
看他一路耙,耙出条逃命路来,下得山去,已是山吞落日,峦噬金乌。
通利见天色已晚,好歹捡了条性命,不由长舒一口气,登时坐倒在草上,把那钉耙抱住,沉沉睡去。
这厢通利睡了,那厢南村村民却又心下惴惴,怕通利遭那魔毒手,又惧那魔复仇,抢掠伤人,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吐气吹散满天星。
盼得蟾宫紧闭,云开日明,南村便纠集了二三十个青壮,向花山去接韦通利也。径去数里,只见那汉睡在草地上,一身尽是刮伤,头脸也是血痕,正抱着钉耙在那里梦周公哩!
当下有胆大的,提杆棒去戳了一戳,把个侧卧的夯货翻动,仰面躺着。那夯货实是不识起倒,打个滚,又睡去了。早有领头的乡贤上前询问道:“壮士,壮士?昨日炼魔如何?”那夯货听真,就揉一揉眼,见这众人围绕,吓得慌忙跳起,掣住钉耙。乡人见了这阵仗,也都退了几步。
韦通利看是乡人,便又松了气,耙头点地,向那乡贤道:“老丈,原来是你等,端的把我唬出魂来。”那乡贤忙道:“惊动壮士,万万不该,还望恕罪。”通利摆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那乡贤又问降魔情事,通利心知事做拙了,却道:“那魔头着实有些神通。昨日我上山与它交战,它见我这钉耙利害,不敢直撄其锋,即弄个风法障目要逃,被我赶上耙住,奈了三两合。那厮斗我不过,使个散则成气逃去了。我在那山中不熟,四处找寻不到,便即下山来了。”
那乡贤喜道:“壮士真个有本事!快延请至村中相飨,再作打算。”那通利弄个嘴脸,笑道:“包在洒家身上,此去定拿来你看。”便由众人拥着,发南村吃席去也!
这群村民一路喜不自胜,只道寻得降魔法士来,今后可不再受妖魔毒害。韦通利一路听了那些吹捧,也有点飘飘然,竟忘了那花山上的心惊肉跳。
自清晨行到红日当午,村民把他拥到村中。那乡贤引通利到自家安置,教人设酒杀鸡,备好筵席。又备好衣服短打,给通利换了。
那韦通利好说嘴,走花弄水地自吹自擂,说能南山擒虎,北海降龙,村中少年都把他围住,缠着要他露本事。通利正是得意之时,便到院中空地上不分上下使了几路耙,呼呼生风。
使得发了一身汗,停了耙,通利又道:“我这耙一灵真性,耙住妖魔捣鬼窝,相持取胜有何难?若非那蛙精遁逃得快,早遭我降伏了!”众人尽皆喝彩,却听得院门口一人笑道:“欺世盗名,愚弄乡人,你有什么本事?你们请他降妖,不如请我。”
通利听了这话,一张面皮涨得通红,恼他当众揭穿,便向门口张去。看那人是个矮壮结实的汉子,提着一根黑不黑青不青,五六尺长短的铁杖,墨色上衣绣有一只插翅猛虎。
通利拄着钉耙,高声喝道:“你这厮好不晓事,老爷在此降妖伏魔,造福一方,你没来由却诬我欺世盗名。来来来,我与你走一路看,看你有什么手段!”那汉子瞪眼道:“我看你夯又蠢,不知哪里来的野路子,见识既短浅,本事又微薄,不知爷爷的名号!”
韦通利咬紧牙关,涨得青筋暴起,只是不识那汉来历,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兀自嘴硬,骂道:“我把你个卖儿鬻母的腌臢泼皮,你有什么名号,辄敢来撩拨洒家!你来,你来,有什么大名便报上来!”这汉子站定,指指自家身上的虎绣道:
“爷爷生来只好武,四海有名插翅虎。曾将筱河鸡怪收,更与尸魔把命赌。乾坤有名能降妖,九幽震动开天府。冲撞相持总取胜,任你腾挪变化无穷尽,命丧黄泉魂归土!”
韦通利哈哈笑道:“你不要说嘴!你那模样,却是个与人做大饼的。”那汉子道:“怎地却是做大饼的?”通利道:“你那擀面杖,打不得妖怪,只好与人做大饼!”这汉子怒火冲得三千丈,提起铁杖道:“我这器械名誉大,打中魂散头迸花。诸般兵器挡不住,着头一下满身麻!你那柄锄田种菜九根齿,只好当作锈钉耙!”
韦通利口齿不及,只好道:“你这名声值得什么?我祖上:炼魔收怪法力大,先帝升我天池帅。御赐钉耙为印节,颇为皇家除弊害。昨日入山降蛙魔,交锋赌斗无胜败。那魔其实有手段,化风不见唯山在。你要冒名逞勇去,丧命不须把我怪!”
这汉子瞥他一眼,横担铁杖道:“你这厮是也不识我插翅虎夏枭,我便与你走一路看,看我有没有这炼魔收怪的手段!”说罢猱身而近,举杖便打。韦通利吃了一惊,也不打话,慌忙拿钉耙架住。二人就在那空地上赌斗,乡人都各自离了空地观看。
那乡贤听得院内聒噪,忙出来看时,却见韦壮士正与一个汉子相持。那汉子骨壮筋强,虎背熊腰,正与韦壮士不分胜负。这乡贤便问来历,却说是个行脚的路人,从筱河到此,乡人好客,便引他同来吃席。乡贤听知大喜,心中有了打算,挥挥手教乡人各自回去。
乡贤即上前高则声道:“两位壮士好本事!一般上下无高低,且停手先用些酒饭,慢慢听我计较如何?”二人正斗到分际,听得真切,便即同时喝一声:“且住!”各自跳出圈子。乡贤上前搀住通利,又向夏枭道:“壮士真个有手段,不如两家罢斗,用些酒饭,听我计较计较。”夏枭束一束腰带,做个揖道:“承蒙老丈招待了。”唯有那通利不忿,恨恨地坐下,自顾自吃将起来。
那乡贤看了,便扯住夏枭去一同坐地,向通利道:“韦爷本事精强,今日老汉是开了眼界。夏壮士武艺高,与韦爷正是对手。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二位释去前嫌,我乡里招待酬谢,一同上山降妖,也有个照应。正是说: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二位切莫推辞。”
通利心下暗想自己夸下海口,其实降不得妖,是进退两难,不如带上帮手,斗得过,一发享誉,斗不过,也有个陪死的。当下便转了脸色笑道:“老丈之言甚切,我只要夏兄弟做个陪伴,截那妖魔去路,好教我一顿耙死,只是不知夏兄弟意下如何?”
夏枭听得此言更怒,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要我来做陪伴,截去路?只怕你遭了妖魔毒手,还要我费力气相救。”通利道:“你也莫要托大,我自幼捉坎填离,颇有些手段,那江州道南的成精银蛇,也不曾弄得我过,在我九齿耙下降。今日量那区区蛤精,何足道哉?”
夏枭笃一笃铁杖,道:“我在筱河时,曾一杖送那公鸡精轮回,曾与尸魔赌斗取胜,名满江湖,你算得什么?要去便去,只是要我做副手,定是不去。”通利也软了背脊,轻声软款道:“也罢,是做兄弟的不是了,我便央你与我同去降妖,共享酬劳如何?”那夏枭耳顺,听得这般说,也就松了面皮。三人推杯换盏,吃得酒酣耳热,乡贤又把那凑集的银两分赠二人。直耍子到日头西斜,各自安顿睡了。
这一觉直睡到夜半,通利腹中酒化为尿,把他憋醒。就从床上爬将起来,摸摸索索向门外去解手。忽听得门外细细碎碎有些声音,通利便留了心,轻轻推动窗扇,从窗缝中张望,只见四五个汉子在那马棚中说话。通利忽觉不安,暗暗摸将过去,贴着院墙蹑到马棚外。
听得中有一人道:“胡大哥是这般说,我也不反对了。既妥当分了金银,还是这样干好。”又听一人说:“只程老二省得,我便放心。待谋了钱财来,都是大家有益。”听来便是胡大哥了。
又有一人低声道:“话是这般说,只是那人凶猛,怕做不得手脚,反吃了亏。便是谋了财害了命,也须苦了乡中人遭妖魔祸害。”只听那胡大哥道:“你这铁二狗,最是会说晦气话。那人也不是三头六臂,如何就做不得手脚?我观那厮们,也不如何了得,这钱与他不如与我。我等拿了金银,连夜去他乡躲避,乡中妖魔祸患,也顾不得这许多。”
那程老二说道:“我自家是不惮什么的。只是要钱便好。” 铁二狗也不言语,似是沉吟。
韦通利听到此处,情知这伙歹人不轨,发了一身冷汗,竟把尿都作汗发了。他心下胆怯,静悄悄踅回房中拿了钉耙,又摸到原处,那伙人等尽皆不见。通利心又惶急,只怕己明彼暗,着了道,急回房收拾行装,封好金银。
正收拾间,听到门外悉悉簌簌,似有人来,忙把行李背在背上。欲要逃时,那声音却近了,通利怕双拳敌不过四手,便横了心,掣起钉耙,先下手为强。他闪在门边躲着,等那人开门之时,不容情一耙结果了,也少个对手。
乘着这夜月光,他望定木门,手中汗濡湿了钉耙柄。那门吱呀一声开了,探进一个人头。这通利哪容分说,夯实了一耙筑去,当时筑出血窟窿来,那人叫也没叫一声,一命呜呼了。通利忙使耙把尸体拖入,急掣耙看门外时,却无一人。通利心知不对,乘月色向屋内那尸看去,真个惶恐不堪,悔恨难当,一跤坐倒在地,挣挫不起。
毕竟不知那通利为何惊怖,又生出什么事端,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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