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

沉吟很久，我还是写下了这个名字，这不是她的真名，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就像农村野地里的野菊花一样普通，普通的混入人群中，眨眼就会被人忘记，也像农村田间地头的野菊花一样，自生自灭，无人问津，甚至有时候还会遭受镰割刀乂，牛羊啃噬。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人，我还是时时记起她，记起她熟悉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记起我听到的却不曾亲见的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在这样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希望她能安好，虽然，作为一朵野菊花，她富贵不如牡丹，高洁不比君子兰，但，她毕竟存在过，有过她的美丽，她的馨香，即使，这样的美丽太过平常，这样的馨香太过浅淡……

她是我儿时的玩伴，少年时的密友，她在家里排行居中，上面有一哥一姐下面有一弟一妹，也许再别人眼里，这是最幸福的位置，兄弟姐妹她都有了，应该是在许多的爱的包围中，可是我却看到她处在最尴尬的地位，哥哥姐姐先她获得了父母的关注，弟弟妹妹后她得到了父母的宠爱，而居于中间的她，永远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小时候，她显得倔强，生硬，小伙伴一起玩儿，她说话做事儿都透着一股和她年龄不相符的狠和倔，与人冲突，总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我因为生病，上学比她晚，虽然我们同龄，所以只一年级的时候和她同学几天，那时候我不会写字，她帮我写，字迹干净整洁，老师给批了优，让我得以欢天喜地的拿回家去向父母炫耀，后来我中途休学，就和她拉开了差距，接触就不多了，初中时她仍高我一届，印象里她总是穿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的一丝不乱，来来去去几乎都是独来独往。

初二的时候她降级，我俩又成了同学，而且还是同桌，十五六岁，我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叛逆期，逃学，恶作剧，吵架，这个过程中，她让我唯一的同盟者，我所有的坏主意她都一一响应，所有恶作剧后的窃喜都有她和我分享，有时午休时间我俩突然心血来潮偷偷溜出校园，骑车将近一个小时跑去镇上玩儿，我们到发廊尝试做新发型，小镇的发型师给我理了又憨又土的蘑菇头，给她把前额吹的高高的，像是初次进城努力扮酷的愣小伙，我们用仅有的一点儿钱买一些未曾吃过的零食，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买了用花纸包成一个圆筒的一角钱硬币大小的山楂片，我们还冒充我们讨厌的男生给我们不喜欢的男生写情书，等着那个女生去找那个男生质问，而男生一脸懵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偷偷用眼神交流我们成功后的喜悦，大扫除的时候趁教室里没人，把爱炫耀的女同学的碎花坐垫塞在男同学的书包里，让第二天上学时女同学急得大哭……我们一起玩儿，一起笑，虽然也有过无数次的争吵，但总是吵完就好，从不记仇，我们也一起分享心事儿，我给她讲我做的梦，她会告诉我，帮妈妈做饭的时候，她惹了她妈妈生气，她妈抄起一根玉米秸秆来打她，被拌了一跤没打到她……

我知道她在家里的情况，父母都不喜欢她，兄弟姐妹也都排斥她，嫌她做事儿慢，手笨，可是脾气倔，说话狠，不聪明能干，也不乖巧懂事，她是家里最招人嫌弃的一个，我那时不太关注这个，可是从她家人对她的评价和邻居的议论声中我知道这些，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儿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中考的时候我们双双落榜，那个时候，村里的女孩上了十七八岁，如果不上学了就要考虑结婚的事儿了，我们都知道离开学校后我们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无非就是相亲，定亲，然后一两年后就结婚，生孩子，让自己在锅台田地里结束自己的青春，开始和我们母亲一样操劳暗淡的人生，我们还是孩子，还有少年的淘气，青春的梦幻，绝对不想走进那个天地里去，于是我们约好，如果退学后有人让我们去相亲，就一定要坚决反抗，不行我们就逃跑。

辍学后我们不再有机会在一起了，一年后，我又重新返回校园，通过复读上了高中，而她，与我就慢慢成了渐行渐远的背影，关于她的种种，我都只能听别人说起了……

据说她很快就订婚了，订婚对象是她父母的老乡，可是从小很少来往，彼此也不熟悉，她家是河南人，在那个都是移民组成的小村子里，那时候还是觉得老乡比较可靠，然而未婚夫和她并没有感情，估计彼此印象也不好，于是，就在筹备婚礼的时候，未婚夫带着另一个女孩儿私奔了，留给她一个尴尬的局面，不知道她当时是否感到羞辱，愤怒，难堪，即使没有爱情，至少还有尊严，可是，没有人关心这些，对于外人，这只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家人，可能正验证了他们的结论，她就是一个脾气古怪，不招人喜欢的人，所以，这样的结局也算她自己咎由自取吧总之，总之，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她从少女走向爱情和婚姻的第一扇门，就这样哐当一声把她关在了门外。

这之后，听说她跟邻居的一个男孩相爱了，是我小学的同学，眼睛大皮肤白，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可是为人浮夸，不务正业，知道家人反对，男孩想带她私奔，她拒绝了，我不知道她是否挣扎过，后来有没有后悔过，但是，我想，这一段恋爱一定是她青春岁月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值得她回忆，怀念的一笔吧，毕竟，这个过程里她爱过，被爱过，她年轻过，美丽过，而这以后，爱与被爱，于她，似乎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虚幻，飘渺，却永不可得了……

经人介绍，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是我们初中的同学，在学校，我们都没对这个人有过什么好印象，当然，也无所谓坏印象，就只是没印象而已，他离过婚，前妻也是我们的一个同学，据说结婚一个月就离婚了，具体原因不得而知，然后，菊香就和他结了婚，理由是她的父亲认为男方家有几间大瓦房，漏了多少不少粉条（我们那地多，一到秋天会加工很多粉条，这些粉条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收入之一）。

然而，房子和粉条不能给到她幸福，结婚后不久她就开始和夫家矛盾不断，婆家人多，公婆丈夫小姑子，一大堆，每次她都是以少敌多，以一敌众，她嘴笨，骂人不占上风，孤身一个弱女子，动手敌不过丈夫的拳头，很快，她就又离婚了，留在夫家一个儿子，然后她又回到了娘家。

一个女人未婚时再不好，父母还把她当成家里人，离婚后的女人在外人眼里成了打折商品，在父母兄妹眼里也是让人生厌的麻烦，尤其她本不招家人待见，何况离婚的前前后后给家人带来了诸多麻烦，所以，这个家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也许是急于寻找一个可以接纳她的落脚点吧，也许是太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吧，也许只是因为没有办法，总得往前走吧，她后来接连几次嫁人，但都没有好结果，知道的就是她又生了一个女儿，留给了夫家，然后又剩下她自己，孤独的倔强的带着一颗冰冷冷的心冒冒失失的向下一个失败闯过去，即使头破血流，即使伤痕累累，也只有闯过去，一直闯，没有回头路，没有可以停靠的驿站，甚至一个可以栖身的屋檐。

听说她也想过要改变命运，她想跟着在外面混的不错的妹妹出去打工，可是妹妹觉得她性格不好，不肯带上她，她倔强的跟到车站，可是妹妹坚决不让她同行，于是，她拼死一搏的改变计划也胎死腹中了！

现在，终于没有了她的消息，算算她也是年近半百之人了，她第一段婚姻里的儿子也该二十几岁了，还有她的女儿，也该是大姑娘了，可是有儿有女的她，却没有一个幸福的家，不知道这两个同母异父的孩子，想到她会是怎样的感情？是恨，是怨，还是嫌弃？如果他们始终生活在父辈的环境里，他们能理解他们母亲的不幸吗？如果他们能多读一些书，脱离那个闭塞蒙昧的圈子，他们会给这个生了他们，却没能养育他们的母亲一点同情，或者爱吗？

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与生俱来的独特气质，我相信她不是一个生来乖巧可爱的人，她不聪明，也不能干，可是如果她在被哺育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温暖和爱，而不是被忽视，被嫌弃，那么她心中一定也会积累许多的温暖和爱，她可能就会有爱人的能力，会用更温暖的方式与人相处，说到这，我就想起初中时有一次，她非常认真的叫着我的名字说，“讯儿，你是对我最好的人”，那份诚恳的神情，笃定的语气，现在想起来还清清楚楚。当时的我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即使想对她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何况我并没觉得我曾刻意的对她好过，现在想来，无非就是信任她，接纳她，不挑剔指责她，仅此而已。可是现在，从她的话里，我能感受到她有感受爱的能力，有被爱被关注的需要，可是一个从小被嫌弃，被挑剔的人，她从未得到的爱，或者说即使得到，也是少的可怜，远不及她得到的嫌弃多，让她如何有能力给出爱？杯满则溢，本身就是空杯子，即使想给，可是拿什么去给？

人过四十，更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初中毕业的她，要文化没文化，要能力没能力，如今，也是将近五十岁了我不知道一直从这个屋檐下辗转到那个屋檐下的她现在怎么样了，记忆里她的面容还停留在十七八岁的模样，如今，远隔万水千山，音讯不通，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虽然她的妹妹就在我的微信通讯录里，可是她不愿意提起她，作为外人，我也不便打扰，毕竟，我能做的，除了记住少年时的一点友谊，剩下的也只有一些担忧和牵挂了，然而担忧和牵挂也改变不了什么，既如此，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每一个生命都渴望被看见，每一个人都需要被重视，这样的需要和对衣食住行的需要一样强烈，然而，就是有很多人不被重视，不被关注，一个在原生家庭里没有得到过重视和关注的人，成年之后是很难拥有强大的内心的，除非她遇到了真正爱她的人，或者愿意引导她的人，否则，她不会爱别人，也不会爱自己，照顾不好她人，也没能力照顾好她自己，这样的一个存在，于人于己都是悲剧，然而，她不是悲剧的始作俑者，却始终是主要的承受者，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

天遥路远，音讯阻隔，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在心里默念你的名字，只希望上天垂怜，半生艰苦的你，能在暮年之前拥有一个安稳的归宿，有一份可以依赖的情感，希望每一对父母能给孩子以最真实的爱，关注，接纳，认可和赞美，希望每一个生命之花，都能如期绽放，释放属于自己的馨香，呈现最美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