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一种植物,是与现在的遭际完全无法苟同,冬天也来了,就是没有看见雪。
寒意入侵,却是正合乎时节的温度,菜茎在黝黑干瘪的土里像麦子拔节挺了挺,这简直是一件多么让人充满希望的事情,大抵是在种子的时期,被埋了土,感觉无边无际漫长的黑夜袭来,等待成了唯一。
她是被一个勤劳农民关节已经粗大满是褶皱且裂着疤痕的手随意播撒的,手上一道道伤痕是在编制竹物的时候割破,在他宽大的手心里甚至还能闻到散发的一阵阵淡淡竹香,她想她应该留在这个老实诚恳的人身边,像他圈养的那些猪牛羊一样。的确,正如那些有着宿命般的生命,她从他手里滑落,在空中硬生生地画了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无助地砸向地面。
天气真冷,他说。
天气真冷,她回答。
钻了土,只依稀听见农民间断的咳嗽声,这样的时节很容易让人感冒,无论身体还是身心上,他踱了几步不回头的走了。
天空是黑色的,太阳是黑色的,土地也是黑色的,仿佛有人拿黑色颜料泼了整个世界。这偌大的黑暗与方寸之间。风开始大了,土里的空气比较稀薄,水分偏少,冬日里罕见的阳光也不特别温暖,好在前几日骤然落了雨像观音瓶子里的甘露洒下,生命总要得到一些滋养,于是她努力吸水身体得到膨胀呼吸也日渐加剧种皮变得柔软起来,如一个赤裸的婴儿胚根从种孔中突破开始正大光明地生长起来。睁开了眼,却意外发现不远有好几颗跟自己迥然的种子,没说话,她犹豫是不是要去打个招呼,然而还是沉默不语。
农民来看望过几次,勉强能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只是想念越来越长回忆也就从蒙了灰的地方抖落了尘埃。那并不是一张一转眼就能忘记的脸,秋末的时候她被农民从遥远的市集上讨价还价买了回来,她和其它东西塞在他的担子里,他的两个肩膀承受着巨大的重量,食物与物品满满地消耗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他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但如今身材已经走样皱纹也不知从何时悄悄地刻在了脸上,时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变成洪水猛兽,他和妻子年轻的时候就在一座座大山包围着的村落里经营一家小商店,店里所卖物品皆是男人翻越几座大山走上几个小时路程到镇里买来用自己的双肩挑回的,不知道挑了多少担东西也不知道走坏了多少双鞋,几十年也就这么过了。遇上农忙的时候,夫妻都会在离家不远的田地里干活,有客人要买东西时在商店门口喊上几嗓,不消一会便回来做买卖了,所以跟村落里的人都很是熟悉。后来,村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男人却越来越老,前者选择离开大山去城市里安居乐业,后者一直留在老地方坚守着这片土地。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在胚轴和胚芽钻出土壤的时候,她终于感觉到生命给与的善意,尽管看上去那么微小,天空很高变成灰白色,早上的霜冻融化成水珠侵入里面,仿佛是另一个维度,这真令人高兴。她来到了一片光明的世界,更让她欣喜的是看见了好多一起生长的同伴,当然,还有之前那迥然的种子。
冬天的风太孤独了,总是想要在地面抓住些什么东西带走发出咚咚呼呼的声音,落叶也都归了根,不知道润了什么物,有些死寂。她蜷缩在一旁,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多出的茎叶包裹身体,发现这样暖和多了,后来茎叶越包越多,茎秆也越来越觉得有力量,然而内心却有些惆怅和荒芜,农民已经有些日子不曾来过了。
天气真冷,她说。
他没回答。
早春是在雨水多起来的时候觉察的,南方的冬季并不漫长,但却湿冷。植物开始活跃起来,鸟又飞来了,她看见这片熟稔的土地上已然一派绿色的景象,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膨胀,甚至觉得有些拥挤。不时瞥见不远处跟自己形态不一的,便询问旁边的同伴,同伴回答说也许是杂草吧,会来跟我们争夺土壤里的养分。她扫了兴致,想起就是当初那些迥然的种子,于是把她们当做敌人一般的存在。
有些平淡,有些思念。
想从那双龟裂粗糙的散发着淡淡竹香的手里再次感受掌心的温暖,她记忆里对这种产生眷念,不由自主的。农民是在儿女们长大成家立业纷纷离开老家奔赴城市生活不常回来商店关闭后自己开始编制竹物的,屋后种了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材料都上这里采取,早些年间孙女还在这里挖着竹笋玩,当时他就笑眯眯的看着然后妻子就会把孙女挖出的笋子和着腊肉蒜苗炒着吃,腊肉是自己腌制的,蒜苗也是自己种的,吃着甭提多滋味了。许是时代变迁发展得太快吧,还没回过神小孩就长大了,接着大家都离开这个地方了,是被抛弃了吗?那些只能以记忆方式存在着,农民不愿舍弃离开,学会了自己编织一些竹物等织好了一定数量再拿到镇上去置卖换些金钱,同样要走过那些山路,不同的只是当时是去购买商品回来买卖,而现在却是用物品去换取一些钱财,东西变了,人还在,路还在。
余生,这个词,是否漫长呢?
她觉得她已经成熟了,身体裹得愈加紧实,当初一层一层包裹着的茎叶也似乎有了某些意义。当初觉得无边无际的黑夜其实并不漫长,只是心中有了等待,像一只在牢笼里张牙舞爪想要逃出的困兽,即使付出鲜血的代价也渴望自由。她等待着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让他亲眼瞧瞧这颗在他手里随意滑落的种子如今生长得多么茂盛,她想也许每个个体心里都有等待,她等待的农民心中也会有属于他自己的等待吧。
气温开始有些回暖,风不再咚咚作响,光线也被拉得很长,万物有了朗润的样子,百无聊赖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近处杂草丛中一株翠绿笔直的圆柱茎干上面有一簇簇扇叶形状的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向着阳光的地方伫立,恍然大悟当初把她们视为杂草而今才显露出原本的模样。风拂了过来,感觉不再孤独,她看见几朵白色绒花随着风儿的脚步上升盘旋似的飘走了,她想到如果自己也如这般自由定要飘去那个农民那里,告诉他自己一直等待着他的到来。想着想着入了神,仿佛一只蝴蝶已经轻盈地落在他的肩上,忽觉茎叶疼痛不已,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脉络清晰的叶子上早已穿了几个大孔,疼痛,特别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贪婪厌恶的虫子爬上了她的躯体,扭着肥硕的臀部正在叶面上吃得津津有味,这是一个噩耗。
农民还是没来,她感觉到了生命的威胁。余生,这个词,看来并不是特别漫长。
也许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播撒下的种子,也许他已经离开这个地方,也许...她不想再胡乱的猜测为什么他后来没有出现,她感觉到生命的轨道越来越狭窄,有一天她拜托近处一株硕大的绒球让她们飘去农民住处的方向,于是在风起的时候,绒花四散。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卷心菜枯萎了,学名结球甘蓝。
或许她不知道的是,在初春还没有来临的时候,那散发着的淡淡竹香已经散去,农民的房屋是早年用泥坯堆砌的房屋,修修补补几次终于在支撑几十个年岁后坍塌,老人的去向不曾得知,但在这片熟稔的土地上,等待不再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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