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儿里乾坤

叔丁

“啊——”入锅的牛肉片溅起一星滚烫的油花在手腕上，秦如雪不禁叫出声。中火油锅多放油，加八角、花椒、草果、小茴香慢煨几分钟，加郫县豆瓣酱、干辣椒炒出颜色，再加葱段、姜片、蒜瓣略微翻炒，最后加鸡汤大火烧开几分钟。牛肉片入汤刚变色，倒入盛有炒断生的豆芽的大号白瓷碗中，加蒜末、葱花、香菜、花椒碎、辣椒面，再烧热油浇入，听到刺啦啦的声音，完美收官。水煮牛的汤半锅水、半锅油，高温才能烫出鲜嫩的牛肉。“怎么又是水煮牛？”躲在耳机里音乐空间的女儿从楼上下来，一点儿都不给面子，“可别太辣呀。”举完铁的儿子吃了不少。只要是肉，他不在乎是色香味完美的水煮牛，还是朴实的洋葱炒牛肉。秦如雪心里嘀咕，难道自己煞费苦心地烹制，只为朋友圈？

水煮牛、羊肉煲、酱鸭、椒盐虾、清蒸鱼……芒果布丁，终于凑足九张美食可以发圈儿了。鄙视发圈儿不够九宫格的人，懂不懂构图协调？不能九宫，至少六宫、四宫吧？最怕那种五、七、八宫的，以为留个空就是留白吗？也鄙视三餐必发圈儿的人。拜托，可以用点儿心吗？长在圈儿里，就该圈儿里成长。泡圈儿那么久也不见长进，食物永远黑乎乎，厨艺和摄影永远在幼儿园留级。秦如雪斟酌调整了一下位置，主菜肉类海鲜居先，青蔬随后，甜品收尾。完美了……要不要凑几句舌尖儿体导语？如今流行这个，微信把所有人都装扮成文艺青年。算了，等不及了，好不容易凑这么多，一张图顶一千个字。即使拽了舌尖体，谁会认真去读呢，美图永远一目了然。

如果不是菠萝椰丝甜面包烤砸了，也不用等这么久。做出坯子发酵完还有模有样，谁知烤熟后表皮的菠萝酥皮完全坍塌化开，毫无菠萝神韵。味香如约，色相爽约，自然不能发圈儿。圈儿上一张图，圈儿下多少辛苦操练。秦如雪恍然感觉自己在混演艺圈。

被迫宅家最初的日子是焦虑不安的，但一个月过来秦如雪渐渐得意起来，世界的新格局开始向她有利的方向发展。全世界人民都停下脚步，呆在家中，自然资源丰厚、地广人稀、生活悠闲的加拿大开始彰显出魅力。每日晨步的一花、一草、一湖、一鸟，终于有时间可以钻研的厨艺，都在朋友圈大放异彩。再不必看着韩南星周游世界的各种摆拍，以及夏薇尘的360度无死角的漂亮混血双生子的晒而自惭形秽了。

韩南星最近醒得很早，朋友圈的巡视成了她的日常。在半年飘雪的加拿大的秦如雪又发了九宫图美食，看着确实诱人。这些美食在北京随便找一家餐馆就可品尝，而且味道肯定更正宗。可惜现在不能出门，出了门也没有开门的餐馆。以前她很少在家，全国各地以及欧洲、澳洲、美洲她说走就走，父母和自己经营的房产让她真正变成了单身贵族。这几个月却被困在家里，保姆不在，楼底下的早点小摊被取缔。只好自己煮一碗速冻馄饨权作早餐。不知不觉外面已是阳光明媚，天竟然如水洗般蔚蓝。北京少有的晴天最近越来越多见，祸福总是相互偎依。可惜长城关闭，公园可望不可及，朋友们各自宅在家中闭关。手机里的旅游美拍不可追忆。刷牙时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多久没去做护肤美容了？还是发一个自拍给自己打气吧。手机远比镜子更善解人意，美颜是王道。脸上的皱纹眼袋不见了，眼睛放大奕奕有神，脸色粉嫩明艳。几月没去健身房早已膨胀的腰肢也被拉细。韩南星看着自己的圈儿上新自拍，满意地笑了。

巴黎的夏薇尘早晨懒在床上，点赞了六小时前加拿大秦如雪的九宫格美食和北京韩南星的自拍。龙凤胎要7点才醒，这一小时是真正属于她的时间。韩南星还是那么年轻，这个大学宿舍最平凡的女生在中年绽放了。迷人的成熟女人韵味十足，而且冻龄逆天，时光在她脸上永远停驻。而曾为校花的自己却怕见镜中早生的华发和烦人的褶皱。看过多少次秦如雪的烹饪晒，还是忍不住留了言：“是你的手艺还是你家那位的手艺？”秦如雪在夏薇尘的记忆中永远不会做饭。当年在宿舍里想炒个鸡蛋，秦如雪把鸡蛋先丢进锅，再开始往锅里加油，不是油炒蛋，是蛋炒油。自己同样不会做饭。在北京根本不需要，家里有保姆，外面有餐馆。外加工作繁忙，每天加班到星星点灯，怎么可能有时间学做饭呢。四年前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跟着同居十几年的大卫从北京回到巴黎，放弃了北京的一切成就，奉子成婚。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其实本来也没有夫可相，大卫在一年前早已离去。来到巴黎才发现人到中年重新学习一种语言有多难。自己虽然英语流利，法语却完全不得要领。大卫在时还有依靠，现在只能自己挣扎在这个未知的法语世界中。“妈妈妈妈，我饿了！”双胞胎说话都是同声的，棕色的俏皮卷发，凝脂的嫩皮肤，澄澈的大眼睛把自己完全映照其中。刚刚出锅的可丽饼已摆在餐桌，奶酪、火腿、鸡蛋、蘑菇、红绿椒，外加两杯牛奶。夏薇尘把手机对准吃早餐的一双儿女，这是她的全部资产。

早上跑步前秦如雪忍不住又溜了一眼朋友圈。韩南星依然年轻的脸庞与依然窈窕的身材，夏薇尘吃着可丽饼的漂亮双胞胎，忽然让自己的美食九宫格黯然失色。她赶紧转发了几张附近野生动物出没的趣图，再配上一段导读，仿佛听到某著名主持人的著名电视片的画外音：春天来了，苏醒的小黑熊爬上了住宅区的大树。邻居家的游泳池迎来一只不速之客小麋鹿。圣劳伦斯河上一条小鲸鱼耐不住好奇心，跃出水面窥探好久不见的人类都在忙什么。

(原载《中国日报》加州版2020年6月11日，C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