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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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祖籍山东诸城,年轻时闯关东远嫁东北成了祖母的长儿媳,我亲切地叫她“大娘”,仿佛她生下来就是大娘,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好多人也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伯母在我的印象中就像一片绿叶,总是默默地陪衬在花朵和果实旁边,大爱无言润物无声。
伯母总是穿一身灰暗,我记不起颜色的衣服,单薄瘦弱,几乎没见她打扮过自己。发式一成不变的一刀齐的短发,她从没到理发店打理过头发,包括灰发和白发之后,也没染过一次头发。姑姑婶婶们都三番五次地劝说,伯母一笑了之还是任头发自然而然地彰显原生态天然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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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总爱去大娘家,挺惧怕大爷因为他总是一脸的严肃,我就悄悄地绕着大爷走。大姐、二姐还有大哥都是我的好玩伴,我像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紧叮在他们后面,还有喜欢吃大娘巧手粗粮细作的美食。
大娘一次都没有回过老家,起先一定是因为回家的盘缠,还有家里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的事要上下打理。大娘具有所有山东人勤俭持家和顽强坚韧的品格,做事的匠人之心,总是苛求自己把事情做得完美极致。家里简朴整洁,就从来没看到大娘家脏乱过。家在大娘和大爷的经营下,日子在村里过的是数一数二,努力认真的人,日子过得一定不会差。奶奶也劝大娘出来这么多年了回关里家去看看,大娘始终还是没有再回一次老家。大娘一定是把那份对故乡的思念深深地埋在心里,嘴上一句都没有提过。
大娘家的菜园继承了爷爷奶奶菜园子的工笔画风格,垄亩整齐,蔬菜像列队操练的士兵。喜欢吃大娘家刚从黄瓜架上摘下来的旱黄瓜,淡淡的黄瓜清香沁人心脾。大娘知道我喜欢吃。只要是黄瓜上架的季节,大娘一看见我来了,就会招呼我:“娟儿,快自己到黄瓜架摘黄瓜去!”我自然不客气,吃着大娘家的黄瓜,大快朵颐,一不留神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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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最后一次去大娘家吃黄瓜是三十几年前,我是一个小大人或是一个大孩子,那是我的人生至暗时刻。哥哥姐姐都不在家,大娘一如既往轻声温柔地呼唤我:“娟儿来了,快自己个儿到黄瓜架摘黄瓜去!”
我到黄瓜架遛了一圈,一根黄瓜也没找到,空着两手回到屋里。“娟儿。你怎么没摘黄瓜呢?”
“大娘,你家黄瓜架一根黄瓜也没有。”
“怎么能没有呢,我给你遛去。”大娘放下手中正忙着的活计,话音落处衣襟兜着几根翠玉一样鲜嫩可爱的小黄瓜,轻轻地放在炕沿边上,慢声细语地叫我吃。淡淡的香气依旧,当年吃黄瓜的小孩子在成长中丢掉了好多快乐,长成了并非梦中向往的大人,像蒲公英的种子散落于各地。我低头在园中找寻却空手而归,人家小黄瓜都爬得老高吊在瓜架的顶上了。然后我就远走他乡,中年大娘的影像住进我心里,在记忆的深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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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大娘已是多年后,几十年的断代阻隔,再见面时大娘已经白发苍苍,我极力在记忆的数据库里搜寻记忆里的大娘进行比对,大娘已经进入暮年。那次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大哥在镇里陪读,失联多日毫无音信,大爷大娘心头的弦都咬牙坚持紧绷着,当哥哥嫂子带着孩子翻山越满身满脸淤泥出现在家门口时,大爷大娘都双双瘫软住进了医院。
我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看大爷大娘,每次去大爷都幽默风趣谈笑风生,这让我看到了大爷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每次坐在大爷大娘身边,都笑声不断。“大爷,您原来这么幽默风趣,我今天才知道。”“这张老脸都看了好几十年了,要是不笑点老那么绷绷着多难受!”每次去带点东西大娘都连声拒绝:“这可不行!你再来可别拿东西!你那两个孩子都上学得用钱,还有两件大事没办呢,可不能这么花钱!”大娘舍不得让我花一分钱,我知道她是心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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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前后院住着,可以随时跑到大娘家去吃树上的青果和鲜嫩的黄瓜,大了以后看见大娘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再后来见到大娘家去大娘已经卧病在床不能自己下地了,这是第一次去大娘家大娘不给我摘黄瓜。大娘一开始把我当成了大姐,连声喊着大姐的名字,最后竟然还能认出我来。她已经记不起好多事情,居然记得那个第一个叫她大娘的娟儿。我们一起细数陈年老酒一样的一件件往事,我又一次想起大娘给我做的绿色“麻线儿”坎肩。大娘心灵手巧,坎肩做工精细,我穿小了小弟接着穿还穿不烂,更小的小弟接着穿。
此时我已过天命之年,可在大娘面前我还是那个叫娟儿的孩子,拉着我的手一会儿也舍不得放手,车来了的时候还是催促我上车,可那依依不舍的眼神我不忍心去触及。饱尝思乡之苦的我更能懂得大娘对故乡的思念。我在离开故乡三十年后,踏上故土的那一刻,一次回归和相拥治愈了我的思乡之苦。可我的的大娘呢,她的思乡之苦一直埋在心里近六十个春秋,她没能等来治愈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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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已过耄耋之年,拖着缓慢的步子照顾着老伴儿。大爷是个及其整洁爱干净的人。照顾着久卧病床的老伴,还把屋里屋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大娘的卧房一点味儿都没有。虽说同村的哥哥姐姐都过去帮着忙活,可最辛苦的还是大爷。记得上次去看大娘,她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说我要是走了,就剩你大爷自己一个人了怎么办呢?剩他自己一个人了怎么办呢?”大娘自己的生活起居都要人照顾,可她最惦记的是自己走后老伴的生活怎么办?
气温骤降,今冬最冷的一天,大娘再怎么努力也保持不住37度的体温。她的体温越来越低,最后同东北冬月的田野一样冰冷,大娘曾经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在那片土地上辛勤地劳作。
乐曲时而欢悦时而低婉,鼓手光着脊梁在寒风里抡圆了鼓槌,裹紧棉大衣、羽绒服的人们缩着脖子躲进屋子里,大爷蹒跚着小碎步向院外踱着,谁都阻止不了他。我紧紧跟随在大爷身后不敢离开半步。大爷不让我搀扶他。我就保持和他最近的位子,以保证随时能一把抓住他。
大爷走到院门外,绳子把一次排开的花圈勒得纹丝不动,挽联随风翻动。大爷走到慢慢挪动脚步蹭到一对花圈前,双手轻轻地扶正挽联,我看清了上面的字迹,题款是爱妻,我第一次知道大娘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大爷翕动着鼻翼冒出白色的呵气,亮晶晶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上面写的这个话我是真心的。你大娘她挨累呀!你大娘她不容易呀!你大娘这几年她遭罪呀!行了,走了,走了就省着再遭罪了!”第一次看见大爷落泪,也是第一次听到大爷的真心话。
擦干眼泪回到屋子里,大爷就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大爷,还是那个大家都熟悉的倔巴老头,如果我不说谁都不知道他刚刚说过什么。
伯母走了,在她的生命的第七十七个年头的寒冷的冬夜,在她离开故乡近一个花甲的冬夜永远走了,任谁都别想把她呼唤回来 。新一个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我的伯母就会羽化成仙,可以漂洋过海飞回生她养她的故乡,也可以放下所有担子轻轻松松地长眠在她曾经劳作过的土地,那里有她的挚爱也有挚爱着她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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