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很多人对警察不满,可以说天下人对警察不满。我知道警察是怎么得罪天下人的,但我从来不想为自己、为警察辩护,因为我是干这一行的,我有离开的自由,但没有离开的本钱,我快要退休了。只有面对我的孩子,我才为自己辩护,同时告诫我的孩子,不要当警察。
小琳的爸爸失踪了,很多人想都不想就一口咬定警察不作为,故意拖延,警察被收买了。我理解天下人为什么这么想,这不是我面对你们记者说的漂亮话,而是我对我的工作结果的估计。是的,结果在预料之中,但不是这件事,是所有的事。警察是怎么行事的,如此行事会有什么后果,每一个警察都非常清楚。
不!我说的不是小琳的爸爸失踪了这个事件的结果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说的是警察的行事方法最终会有什么后果在我的预料之中。小琳的爸爸失踪了,十六年后的今天才发现小琳的爸爸被埋在学校操场下,这个结果我预料不到。
当年,是由我出面接待小琳和她的妈妈还有弟弟。你发现了,我字斟句酌,是的,你问案子是不是我接的,那么我告诉你,没有立案,没有案子。立案有规定,没有见到尸体,没有见到作案工具不能立案。
失踪,十四岁以下人十八岁以下女子,我们马上找;具体到小琳的爸爸,我不想说什么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就说她爸爸,强壮吧!智力健全吧!这样的人,你们有照片的,你们看看照片,如果有人要故意地让这样的人消失,不容易吧!要做周密的准备吧!没有疯子会无理由地干掉他吧!就算有疯子要干掉他,一个疯子干不掉他吧,多个疯子能形成统一意志吗?那么,要干掉他,能干掉他的人一定不是疯子吧!那就要有理由了!小琳的爸爸与什么人有厉害关系?这种厉害关系是不是严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如果有这种厉害关系的话,小琳的爸爸不会没有感觉吧!家属,小琳,她妈不会一点反常都看不出来吧!小琳的爸爸不会一点反常都没有吧!可是,家属什么也没有说。我看得出来,她们是不敢轻易说,我也不敢轻易问!
你问你自己吧!如果你二十四个钟头没有看见你的爸爸,再长一些,三天吧!你敢说你爸爸被害了吗?你敢对一个不认识的警察说你怀疑谁吗?你的怀疑只敢对非常好的朋友说,警察中,你有这样的朋友吗?没有!那么你的好朋友中有当警察的好朋友吗?有!你才敢说心里话,有没有用,就要看这位警察当时混到什么水平,将来能混到什么水平了;没有,那么我对你说的就是相信D、相信人民警察。你说,我是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你凭什么说我,不负责任?首先,小琳一家告诉我什么了?你怎么知道我什么也没有问?我问了小琳,爸爸和谁,有非常大的矛盾吗?我问了小琳的爸爸做什么工作;我问了学校的工程有多大,也就是工程造价。我轻轻一问就知道,小琳的爸爸出事了。也就是一百多万的工程,不至于吧!这也太随便了!随便就是力量,这个力量我也不敢惹!
我没有担当?为什么我,要有担当?我拿了人民的钱?袁世凯有一个习惯,亲自给官兵发钱,那是谁的钱?你太聪明了!那是慈禧太后的钱。但是,袁世凯给某个官兵发多少钱,慈禧太后管得着吗?袁世凯把某个人开出了,一分钱也不给他,慈禧太后管得着吗?某个军官退休了,袁世凯发不发退休金?发多少?慈禧太后管得着吗?你说的人民是谁?指出来,问问他,什么时候发给我钱了?你说什么人民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是一个群。是群体,不是群,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我一个小警察不敢跟你们记者比读书,但是我听出来了,你说的是白马非马。我读的书少,可是我一贯认为白马是马,你是人民!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你开口人民闭口人民,你却不敢认领人民!你说我是一个人民会死吗?记者也是一个群,好吧,群体,你怎么可以说我是一个记者呢?
那么,人民,我是您的忠实奴仆,您叫我做什么,说!您对我有什么权力,说!人民大老爷,不对,我应该叫你人民女士,你们人民到底有什么权力,说说嘛,小人一定承认、一定尊重、一定服从!
好吧,说具体的。是的,你看出来了,任何一个智商略高于猩猩、情商略低于鸳鸯的人都看得出来,查清楚小琳她爸爸的行踪一点都不难,简单的问一问就清楚了。我但警察没几天,就一个星期零几天,一个婆娘,说农妇吧,带着三个娃娃来到派出所,小的还在吃奶,大的有四岁吧。这女人说她老公一晚上没回家,上午她去工地找人,问谁都是不知道,可能出事了。我向所长简单地汇报了一下情况,所长叫我去看看,我就去了,就我一个人,奇怪吗?在1986年不奇怪。
这就是初步调查,不算事,是我们这种新来的小同志锻炼锻炼的。我带了一把54,登着一辆三轮车,小偷的赃货,拉着母女四个来到工地。工地上有二十多个人,我一个一个地叫来问,很简单,昨天上午什么时候到工地的?见过那些人?问到第四个人的时候,我就清楚了,这女人的老公卸石料的时候被埋了。老闆给了工人封口费,每人一百,是的,1986年的一百。
你问的是什么问题?什么叫你为什么不像当年那样稍微尽一点责哪怕一点点!首先,我当年不是稍微尽一点责,而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登着三轮车,拉着母子四人去现场调查是我一辈子的骄傲!其次,小琳她爸爸的事不是我在办,是整个公安局在办,也不对,应该说是县党委县政府在办。我在自己的岗位上按程序办事、按规章制度办事,指令完成到位。当然,总要有一个责任承担者,如果找到我头上的话,我只能接受。
没有内疚,也谈不上什么良心。我是革命机器上的一棵螺丝钉,我学习的各种重要讲话想必你也学习了,那么,请你把良心两个字找出来,我不会让你白找,找出一个良心我给你一百块钱。在能动的革命机器上,我没有良心,我的脑子只是一个自动化元件,这个元件马上就要被芯片替代,明年,你将看见没有人的5G公安局。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唯物论者,对吧?我猜对了·!你们唯物论者的理想就是在一切关系中把人消元。
我信佛!
到现在我都不能说我爸爸被害了,法院没有宣判,官方没有发言,我说就是造谣。我在心里也希望操场下埋的不是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失踪的时候我刚刚毕业,二十三岁,弟弟十五岁。我已经记不得最后看见爸爸的时间和地点了,没有父女离别的时刻,最后的时刻,没有!十六年了,我们是怎么过来的?我们相信爸爸被害了,已经死了,同时,我们又天天等着他回家。不是相信爸爸可能没有死,还在新中国的某个地方走来走去,深深地爱着这个国家,就是相信我爸爸死了,但是,我们天天在等他回家!你的问题好古怪,我爸爸爱国吗?不爱国也不会出这种事,但是,我不想扯什么爱国,我的爸爸是一种人,这种人天生不会做某些事。世界上有没有天才我不知道,听说人非生而知之者,但是,人有生而正直者,我见过这种人,就是我的爸爸!天才如果是说天生聪明的人,那么我的爸爸不是,如果天才也算天生正直的人,那么我的爸爸是天才,我的爸爸天生不会做某些事,这与任何主义无关!当然,如果有关部门要追认我爸爸个什么人物,我也不能反对,但是,我要说,天生的正直绝不是受了谁的教育。
我的爸爸从来没有打过或骂过我、我的弟弟,但是他管教我们很严,很细致,细致到怎么向客人告别,譬如挥手要这样,而不能这样。我的爸爸非常喜欢孩子,大家庭里,孩子都是他取名。
我的爸爸非常帅,他喜欢戴鸭舌帽。后来,因为我的爸爸,鸭舌帽成了我衡量一个小伙子是不是帅哥、一个男人帅不帅的标准。一个男人帅不帅,戴一戴鸭舌帽试试。
我的丈夫说,
等爸爸
那就在吃饭的时候
留个位置一杯酒
留一双筷子一个碗。
我的丈夫说
把爸爸的衣服
收起来,做一个衣冠冢吧!
我和妈妈一想
这就是永别了
就不能等爸爸了
妈妈不干!
我也不干!
十六年了,我们接到了电话,说找到我的爸爸了,是骸骨,埋在他工作过的学校的操场下面,埋得比较深。我去学校看警察刨我爸爸的骸骨,埋得很深,土刨开了是很多大石头,压着我的爸爸,为什么要用那么多大石头压着一个死人?是怕我的爸爸找他们,还是要让我的爸爸永远痛苦?
十六年前,我和我的妈妈弟弟去公安局或其它有关部门,不是告状,也不是反映情况,只是说我的爸爸不见了,请叔叔阿姨们帮忙找一找。我们娘仨面目表情平静,不愠不怒,慢慢地来,慢慢地去。你见过情绪化的人吗?你见过满地打滚的孩子吗?他们都是无所畏惧的人!
幸福啊,无所畏惧!很多人看见跳广场舞的大妈就烦。你是不是厌恶在公共场合大声说话的人,我猜对了,你厌恶这些人,但是我不厌恶他们,相反,我羡慕大声说话的人,无论是大声说笑,还是大声吵架。我最喜欢远远地看着别人大声说笑或大声地吵架,但是我不会拍照。中国到处都是幸福的人,只有我家除外。
看见爸爸的骨头时,我眼前一黑,一个警察一伸手扶住了我,不知为什么,我一下清醒了。我很不自在,太陌生了,这不是我认识的警察,我不能接受,我轻轻地拍拍他的手,表示了感谢,然后我就走了。一类东西原来什么样,现在也必须是什么样,无论好坏。
我们是深深地陷入恐惧的人!我的爸爸不见了,几天以后,我和妈妈弟弟就悄悄地搬家了,我们躲得远远地。
我尽力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小琳的爸爸不见了,第二天我就报了案。那个警察知道我是校长,还说认识我,但是我没有问问他的名字,也没有记下他的警号,这不是疏忽,这样做是没礼貌的。小琳她妈妈说我没有报案,不对,是那位警察没有登记或报告领导。
我动员了全校的老师还有学生找小琳的爸爸,虽然不是第一时间,但也算是及时。大家漫山遍野地找,我负责任地说,以学校为中心,半径五公里,没有放过一个角落。
下面说的,希望你不要写。小琳的爸爸是管工程的。管工程的人,吃喝嫖赌很正常,这可以说是潜规则吧。但是,注意,我没有说小琳的爸爸也吃喝嫖赌!我要说的是我还悄悄地带着人去歌厅桑拿那些地方找过小琳的爸爸,这是应该的吧?这不会被人看成我说小琳的爸爸吃喝嫖赌吧!
承包工程的老闆是我的亲戚,我不否认。就是这个关系,人们认为我参与了谋杀。我请大家想想,百来万的工程,就算我收回扣,我能收多少钱?中国的校长会缺这点钱吗?我会为了这点钱杀人吗?我和小琳的爸爸关系不错,否则,他能管工程吗?
我哥哥是一个天生正直的人,这不是我做兄弟的夸奖他,恰恰相反,我不喜欢我哥哥这种性格。我也是做工程的,我知道我哥哥的处境非常危险,迟早要出事。但是,我哥哥过于旷达,他绝不会提防他人。
我听说哥哥不见了,心里一凉,知道躲不过的这一天,来了!
我悄悄地回去,嫂嫂和两个孩子抱头痛哭,却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我去公安局立案,警察一条一条地告诉我立案的条件。我什么也听不进,可是,我还是目视着警察,非常有礼貌,非常有耐心地听他讲完。等他讲完了,我这才说要立案,警察火了,问我我说的话是外国话吗?我说不是,又问我是不是听不懂普通话,我说听得懂,他说好我再给你说一遍立案条件,然后他又第一得二第三地说了一遍立案条件,我听了个大概,好像是失踪是法院说了算,警察说了不算,要我证明我哥哥带着一大笔钱才能立案。我感到非常奇怪,我哥哥不见了,难道我说了不算吗?我为什么要证明我哥哥带着一大笔钱?还有更古怪的,要我找我哥哥的尸体,说是找不到尸体不立案,为什么不赶紧想办法救可能还活着的人,却要我去找尸体呢?我什么也没有问,点点头假装听懂了,我离开了公安局,心里非常委屈,我为什么要假装听懂!有这个必要吗?没有!但是我不敢不假装听懂!
我跟着嫂嫂去找校长。嫂嫂轻轻地敲敲校长的门,没有动静。嫂嫂敲了几遍,都没有动静,我站在嫂嫂的身后,嫂嫂回头看看我,我用眼神鼓励嫂嫂再敲。嫂嫂又敲了两遍,还是没有动静,嫂嫂又回头看我,就被吓了个半死,我跟着嫂嫂的眼光回头,我也差一点被吓死,我的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像看死人一样看着我和嫂嫂,这个女人说这种事以后不要再来找校长。
我决定一个人去学校看看。很多人都认识我,但是,都假装不认识我。我无法走近如何一个人。我在一个小饭馆随便吃了一点,有一个人替我付了钱,这个人我见过,打过两次牌,不至于要替我付钱嘛!
一群孩子从学校里走从来了,每一个从我面前走过的孩子都对我说,你哥哥埋在操场下面,你哥哥埋在操场下面。我马上跑到公安局,告诉警察,我哥哥埋在操场下面,你们去挖吧!
一个警察叫我去他办公室里说话。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问我有什么根据说我哥哥埋在操场下面,我当然不能说是孩子们告诉我的,我对这个警察说,我哥哥就埋在操场下面,消息的来源我不能说。警察说你自己去挖吧,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公安局。真是笑话,中国有那个地方是说挖就挖的。
这一天以后,我就笃定我哥哥就埋在操场下面。可是,一想起这一天,我总是觉得这一天是梦觉。十六年了,警察也来了电话,说我哥哥就埋在操场下面,我也觉得警察的话和当年孩子们的话一样,是梦觉。
我去找校长,校长说他第二天就报了案,可是我和我的女儿去了公安局后才知道,校长根本没有报案。我求求他们快找人,他们也派人去了学校,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他们做了什么,我也不敢问他们做了什么。我求校长找人,校长叫大家漫山遍野地搜,我觉得不对,我丈夫的痕迹身影应该还在学校,应该在学校寻找我丈夫的痕迹,问问那些人见过我丈夫。我丈夫怎么会漫山遍野地跑呢?我丈夫没有理由自杀。说我丈夫携款潜逃,很简单,学校的财务应该有来往账目吧,拿出来看看就清楚了嘛。后来我听说还找了城里的桑拿歌厅,我认为完全是在侮辱我的丈夫!
我的丈夫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抑制着我,我的悲痛一点影子都没有,我现在都不敢想,我怎么那么平静,那么从容不迫。我和我的孩子在家里抱头大哭,是没有一点声音的大哭,但是一出门,我和孩子都平平静静地。我总是觉得好像有人时时刻刻在悄悄地观察我们,是不是忘不了深仇大恨,是不是要报仇雪恨。而我,总是装出过去的事就算了的样子,我在欺骗,时间长了我就感到内疚,欺骗就是欺骗,没有理由。于是,我到成了小人了!你看看,我居然会这样自责!
你说我太善良了,是的,人被欺负惨了,就会往善良里躲,不仅仅是躲在善良的面貌里,还要自己做一颗善良的心躲进去!
我的爸爸不见了,那时候我十五岁,十六年过去了,我已经三十一岁。现在我才得到警察的通知说我的爸爸埋在操场下面。其实,我叔叔一直笃定我爸爸就埋在操场下面。真相大白了吗?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一家人仍然深深地陷在恐惧里。我在微博上先后发了三段话,发了马上又删除,发了马上又删除,终于什么也没有发。审判还没有开始,审判的结果会是什么呢?大不了马上枪毙杀死我爸爸的人。可是,我的爸爸还是死了,我还是悲痛,我、妈妈姐姐能逃离恐惧吗?不知道!
你说你相信我们一定能脱离恐惧,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要说你不知道恐惧。我实在地告诉你,我爸爸死了并不可怕,死亡不会令人恐惧,否则大家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了,因为人人都会死。我爱看汉姆莱特,不,不,不,这不是你说的什么品味,我也不是因为你是美女而要露点什么,我要说的是一种恐惧,汉姆莱特式的恐惧。汉姆莱特怕什么,他怕死不了!我最怕的是我的爸爸死不了,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活受罪!死亡,无论什么原因导致的死亡,给亲人带来的是痛苦,可能还有仇恨,但不是恐惧。恐惧不会使人仇恨,相反,恐惧会把你的仇恨灭掉,你瞧,你的手腕上盘着一条小蛇,淘宝买的?你不怕蛇吗?怕!那么你想想人是怎么对待恐怖者的,龙、老虎、鹰、蛇,人类对牠们有仇恨吗!
你知道什么是社会吗?忘了?你说忘了,忘的是书本上的定义把。没有经历过恐惧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社会,当你不得不离开你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远远地搬到另一个城市,在这个新的城市,你的衣着、笑容、说话的腔调、步态、坐态都变了,你才能知道什么是社会。
恐惧是当你向国求救的时候,国告诉你24小时后才开门,24小时到了,门开了,您可以走程序了,程序就是国道,但你发现,这不是求生道。
是的,我说的国是国家的国。你问我为什么不说国家,你是记者,我说话要小心,这么说吧,我的家不想麻烦国。
犯罪嫌疑人的相片登出来了,我看了又看,越看越受不了,不是因为恨而受不了,我早就没有恨了,我受不了的是他长得太像人了!如果我面对他我会干什么?可怜他?原谅他?太恐怖了,我的脑子里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恨!
文章我看了,要修改,第一,一定要强调扫黑打伞斗争的伟大成果;第二,把那一段删除,就是张柯交代自己在2002年杀死了小琳的爸爸,尸体埋在操场下面。为什么删,动动脑子嘛,猪头,张柯为什么会交代,他是不是有病?文章改好了给我看,没有我的签版不许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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