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

文/雁轻

清晨，空气似人情般薄凉。刘婆子一手挎着菜篮，另一只手偷拽着王妈的袖子。王妈顺着她眼神望过去，见西墙角下蜷着一个乞儿，王妈压低声迟疑开口：“这就是老崔家那……妖孽？”

“嘘！小点儿声……”刘婆子轻掐了王妈一下：“让他记恨上你，小心家里遭祸。”

王妈惴惴地应了，同刘婆子住了口，加快脚步，待远离了那墙根儿下的小乞儿，方又说笑起来。

她们说起城东菜市口来了位游方的活神仙，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每天只算十卦，无有不中。

这却让那小乞儿听见了，他抬起头，板结的泥块从破烂衣衫上掉下来，似泥塑复生般，他睁开了眼。

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啊。

一黑一靛，黑似星斗折渊，靛如青天落海 。闭眼犹似人，张目更近妖！果然是……妖孽。

又或是“半妖”？凡夫俗子理不清这其中分别。只知道乞儿的生母是老崔家的娇小姐，未婚有孕，传为笑柄。更生下一个异瞳妖胎！

妖胎自不该留，只是崔小姐以命相胁，崔父崔母又爱女心切，竟忍了下来，甚至任由崔小姐给妖胎起名为“崔明”。又三年，城中起了瘟疫，众人都道是妖胎生孽，流言蜚语如霜剑，崔家染病之人无人施救，家丁仆役或死或逃，崔氏二老去了，崔家小姐也去了，只有崔明活了下来。

也是崔明命不该绝，崔家小姐临死前抱着崔明到西城墙，嘶喊着：“我知道你们容不得我，也容不得我的孩子，我也不怕告诉你们，他父亲就是妖！你们谁若伤了他的孩子，必要你们血债血偿，断子绝孙！”

崔小姐睁着眼死了，无人收殓，崔明守着母亲尸身，睁着一黑一蓝的眸子，看城下远避的众人。尸身腐了、烂了、臭了，崔明终于哭出来，下雨了，天地一干二净，尸身也一干二净，崔明下了城墙，从此就住在西城墙下。

有人叫他孽种，有人叫他催命的，有人叫他小花子，在这许多名字的呼唤声里，崔明愈长愈大。前尘依稀，旧事模糊，他听见婆子闲话，也想求老神仙问问——自己究竟是不是妖孽。

他站起身，便要去东市口寻老神仙。只是城中百姓憎恶他，向来不许他穿行市井。他只得出了西城门，从城外绕行。

西郊与南郊以一清水渠间隔，水渠横贯南郊直流向东。崔明沿渠而走，一时低头窥影，见一身污泥、两眼妖异。他神色便黯淡下去，黑眸变浅，蓝瞳转深，乍一看去，双眼颜色竟有些相似了。

崔明小心下水，水清且冽，激荡人心，但见层层浓浪翻污潦，迭迭浑波卷黑油。半晌洗罢，他远远听见风里传来活神仙要出东门的消息，便收拾停当侯在东郊道旁等候。

不过柱香功夫，那老神仙便出城了。骑着头黑驴，架着面布幡，上书“八卦量山水，六子定乾坤”，长眉鹤发、道骨仙风。然而在崔明眼中，那慈眉吊似虎，善目嗔如狼，座下黑驴生獠牙，背后布幡锁冤魂，冤魂十缕，分明是城中故人！

崔明眼前忽一恍惚，便见那老道现身眼前。近看时，那老道面目愈发恐怖，崔明低头不敢看，那老道开口：“抬起头来。”崔明只觉魂不附体，似傀儡般依言抬头，缓缓将眼睛现了出来。

那老道看见崔明眼睛，近前几步：“这是……天目？”他若有所思：“传闻天目可哭天泣地、辨神识鬼……难怪你一个凡人可以看见我真身。”他褪了老道皮囊，显出妖魔本相，指甲如勾，便向崔明双眼戳来！

甫一接触，却见崔明双目绽明光，将那妖魔双指生生融了半截。那妖魔既惊且喜，念叨着：“果然是鬼邪辟易的天目！”

那妖魔取不得天目，也不愿放了崔明，作法缚住他便开始祭炼人魂。那十缕冤魂被摄出后虽萎靡，却并未失神志，一见崔明便怒吼着：“果然是你这妖孽勾结妖魔！”

那妖魔见崔明神色变幻，似怒不敢怒，似悲难诉悲，顿时心生一计，使了个惑人心肠的法门，以魔音道：“你听见了吗？好多人在叫你的名字，他们在喊妖孽呢……是你吗？”

崔明神色迷茫，口中喃喃：“我不是妖孽……”

那妖魔心中暗喜，将摆卦时听来的流言一一演化在崔明脑中，崔明恍惚回到幼时，城中发了瘟疫，人们说是他引来的灾难，将病死人的衣服包在他身上，母亲哭着抱住他，染了病，抱他上了城墙，他听见母亲喊“他父亲就是妖……血债血偿”，人们远远避开，母亲死了，不得全尸……

崔明神情悲怆，双目圆睁，眼中竟似透出血来，黑者似血凝墨石，蓝者如夕照烧云，明光极而神光现。那妖魔心中更喜，原来天目妖魔难近，唯有灵力耗尽时方能接触，故这妖魔刺激崔明，打着待天目灵气耗尽，摘下炼化后再着手附灵的主意。

只是崔明岁数尚小，又未蒙训读，混沌天成，除母亲之死外，恶言谩骂等诸事并不为他所动。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收了神通，打晕崔明，只待明日再做计较。

次日，崔明醒来时只觉浑身酸痛。他睁开眼，见麻绳缚身，枷锁绕颈。而那妖魔又化身老道，面容端肃，赭黄袍，桃木剑，并三牲法案，八卦阵势，好一个降妖伏魔的活神仙！

崔明浑身发软，口舌不灵。眼见青天当头，耳闻嘈杂刺耳，妖魔的声音响彻耳际：“贫道见此城妖气冲天，特来寻访，果然找到这只妖孽。”他手抖桃木剑，挑起一张符，那符便自燃起来，引得众人惊呼：“今贫道顺天应人，屠妖降魔，以安众生。”

众人欢呼，妖魔喝一声：“举火！”四面火把便纷纷投到崔明脚下柴堆上，烟与火一同窜了起来。崔明双目睁得更大，怒火令他双眸颜色愈见妖异。人群中时不时传来惊叫，崔明脑海里响起妖魔的声音【妖孽，所有人都想你死。】

崔明不想听，但他眼睛被烟火熏得酸涩，这让他忍不住流泪，天降大雨，火灭了。

妖魔神色愈喜，几乎装不出仙风道骨，声调失稳地喊道：“天生异象，那妖孽要撑不住了！”他祭起一道符，生生燃起那已潮湿的柴堆，众人均伏拜叩首，双目狂热。

“妖孽必死！”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柴草烧了起来，冲天烟雾中，苍穹半明半晦，人间半人半妖。

崔明终于闭上眼，衣衫烧尽，赤条条立于天地，烟火直上云霄，天幕被一分为二，昼夜参半，日月同升，苍天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