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祭，土堆立在荒地中心，杂草被粗糙地割了一遍，显得有几分凄凉，但静静立在坟前的四人却不甚在意。
四人，站在三处，隔着看似不远，却难以逾越的距离。
与三位师兄那一眼就能看出江湖气的打扮不同，最右首站着的苏离却是一身官服，寻常人难得一见的紫色长袍被腰间的素金束带扎得齐整，显然如此打扮已是熟练无比，不会有分毫差错。
此时若是有旁人仔细打量这四人，非要说出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腰间都悬着佩刀，每把刀都长恰好三尺二寸，又都有些奇怪地被三条红绳紧紧地拴在后腰之处，也不知要如何才能顺畅拔刀。
左首，看上去年岁最大的男子率先有了动作，左右环视一圈，有些滑稽地挠了挠头，最终看向苏离，开口道：
“小师弟，老三他...还能来吗？”
苏离也不偏头，依然盯着眼前的坟头：“来不了了。”
前六次，苏离的答案总是“不知道”，今年却有了变化。
听到这里，苏离左边、单独站着的男人突然一声冷哼，握刀的手向着刀柄滑了几分。
苏离没有转头，却不知如何察觉了他的动作，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居然向后一背，气势陡然而起，整个人仿佛突兀地化作一把刀，冷漠地说道：
“没想到，二师兄是要去见他？”
“住口！”二师兄先是一愣，握刀的手终于停住，却紧接着满脸通红，猛地喝道：“我堂堂武林盟主，又岂是你这等朝廷走狗的师兄！”
苏离气势更盛，动也不动，却仿佛宝刀缓缓出鞘，逼得其余三人把眼眯成缝，这才能看向这最为年轻的师弟。
大师兄知道苏离性子，下一刻说不得就要血溅五步，盯着那似是要择人而噬的男人，强自上前一步，支吾了片刻，终于找到自以为合适的话题，开口说道：
“七年前，老三也是领了师命去的西边，倒不一定是叛了，那女人也许就是为了离间我们师兄弟罢了。”
苏离终于不再盯着那矮矮的土包，转过头上下看了一眼大师兄，最终目光落在那穿了十几年的袍子上，一身气势眨眼间消散，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觉。
“人不在，自然是叛了。”
这句话没什么道理，细细一想甚至显得几分蛮横，但苏离偏偏清淡地说了出来，言语间就像是在说着什么世间至理。
“大半个武林杀到门前，他却迟迟不归，那就该死。”
苏离说完，连之前就要与苏离刀兵相向的二师兄也没有表示，似是默认下来。
大师兄没在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这七年，武林被你伐的还剩下几颗枯木，江湖也被你蒸成了溪流，如今老三也被你找到了，终于该停手了吧？”
“一群宵小，也妄称江湖。”苏离不理他的问题，轻蔑地说道。
二师兄闻言，终于再也忍不下去，眉尾不自觉地挑动几次，还是没说什么，猛地向前一步，对着坟包拜了三拜，紧接着一拂衣袖，便大步向东离去。
大师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似是想要喊住他，却终于没有出声。
脚步声渐渐消失，挺拔的背影也被一片柳林遮住，一时间，剩下三人再没有人开口。
沉默了许久，还是大师兄扭捏地打破了坟前的寂静，见那黝黑壮汉露出几分别扭神情，没话找话般地说道：
“老二还是聪明的，你杀了这许多人，刀锋一出，我们仨捆一起都挡不住。”
苏离不以为意，没去接这句话，反而说道：“七年前，师父一把刀挡下世间过半的名刀宝剑，身边那人和亲手教的徒弟相继背叛，这才有了这没人去管的坟包。”
苏离手臂一抬，一只显得有几分柔弱的手从袖管内伸出，指向眼前，带着几分鄙夷的笑容接着问道：“师兄你说，他年轻时杀的人，是不是比我还多？”
大师兄默然，似是出奇地听懂了小师弟言下之意，明白他这是在回答自己先前的问题，想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老二当年也是站在师父身前，一步未退，师弟你放他一马。”
放下指着身前的手，苏离淡然说道：“这个自然。”
一直未曾出声的那人终于有了动作，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待苏离看向了他，这才用手比划起来。
师兄弟自幼一起长大，此时苏离自然能理解他的意思，向他罕见地露出一抹真挚笑容，回答起来：
“四师兄放心，他在暗狱关了七个月又三天，这才上路。”
那被唤作四师兄的男人又简短地比划了什么，紧接着点了点头，回复到先前默不作声的样子。
倒是大师兄闻言似是吃了一惊，浓重的不忍从涌上脸庞，片刻后又被几分哀伤与宽慰替代。
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师兄终于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酒袋，说道：
“差不多了，师父也该忍不了了。”
说完，就见他拔出塞子，又不知从哪摸出五支小酒杯，平放在坟前有些不平的空地之上，一杯一杯的小心斟满。
向前一步，双手托起仍旧半满的酒袋，略带米色的浊酒便划出一道曲线，淋在坟包之上，紧接着便被干涸的土块贪婪吸吮而空，留下不大的一块阴湿。
抖了抖酒袋，确认再也没有剩余，大师兄这才转回先前站立那处，干脆地跪在坟包之前，沉重的身躯砸出一阵灰尘。
四师兄和苏离也相继跪下，苏离看了看当中那杯酒，神情有些犹豫，最终似是念起死者为大，转头捧起了最右首的酒杯，不再去管其它。
三人都是双膝跪地，也不去管膝下衣物会不会沾上土渍，神情凝重地一齐举杯，一饮而尽。
三拜而起，已是分别之时。
大师兄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对着苏离开口：“我收了个徒弟，明年把他带来，给你见见。”
苏离并未转身，离去的步伐却僵了片刻。
“明年，我不会来。”话说出口，似是千斤重担卸下肩膀，便又举步向西：“以后，我也都不会再来。”
大师兄愣了一愣，终于明白此次一别就再难相见，几分着急地搓了搓衣角，又开口道：
“小师妹还好吗？”
这三个字似是有神奇的力量，神情始终不变的四师兄听到，也有些期待地望向苏离的背影。
苏离这次没再停步，只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刀，比我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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