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人生来就是某一类人。
偏偏有些人,生来就背负某种身份。
17岁那年,他已经因为手中的长剑出名,成为杀手中的杀手。他不属于任何一个派别,他的师承至今仍是一个谜。他杀人不为名,不为利,每次都会在尸体旁留下一枚铜钱。他投掷铜钱的手法很细致,用中指与拇指拎着,轻轻地向上弹,在空中晃闪出一道银弧,最后“当”的一声落地。那声音划破黑夜的死寂,成为一个生命落地的回响。他一次只杀一个人,为了什么目的不清楚,但绝不多杀一个人。
没有人为他细数有多少剑下之魂,因为根本就数不过来。出手快准狠,基本一剑夺命。
如今他已经20岁,眼中的锋芒早已暗淡不少;沧桑与愤俗超出了他的年龄。如果多杀一个人,他心中就多出一道伤痕,那这种眼神是最可怕的——疲倦中透着与刀剑一样的寒光。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手中的长剑换成了重刀。
有一次,一个他要杀的人问他:“你不是用惯了长剑,为何改用重刀?”
他轻轻地冷笑一声,刀已经出手。那个人的话无疑加速了自己的死亡。他一向不喜欢做事那么多理由。那个人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依然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果他问杀自己的理由,或许会收到一个很明确的答案。
因为你该死。
他依旧从黑色披风中掏出一枚铜钱,用同样的手势抛落。
像对一条生命的一点怜悯,他不禁问了问自己,为何改用重刀?他似乎一生下来就已经会用剑,剑光透着他的天赋。他一柄长剑挥出了绝世杀手的神韵,在江湖上绝对是个令人头痛的人物。他像一个谜,死在他手上的人,几乎是那些戴着面具,在江湖上名号响当当的侠义人士。他不杀恶人,因为那些所谓的正派人物会去清理;他们喜欢做这样的事,这是扬名最好的方法。他没必要去卖这个人情。但他显然厌倦了这种生活。他希望给对方一个机会,换成重刀会减慢自己的速度。然而,随着死在刀下的人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的刀越使越快,一刀而过,血喷涌而出。虽然没有用长剑优雅,但效果绝不会差。
二
树林。
风已经停息,飘零的树叶停止了飞舞。死寂的空气压在他的披风之上。他倚坐在一棵大树下,一手持刀,刀尖入地半寸。他周身尽是凋落的叶片,一片刚从他头发上落下,掉在刀旁。
今天他是应约而来,并非主动来杀人,但不排除杀人的可能。一大帮武林高手约他来这里,说要让他给江湖上的朋友一个交待。显然他们承受不了那种“落地”的恐惧,特别是那些心虚的人物。
他早来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里,他都保持静坐的姿态,闭目养神。一个绝顶的杀手,一个旷世的刀客,心如止水。他根本没去想今天会不会是一个陷阱,也不理会来的到底有多少人。他相信,真正有胆量来并且有点本事的人,不会多。
他有一种预感,今天自己可能会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像一个影子,在黑夜里飘来飘去;像谜一样出现,或许也该像谜一样消失。
寂静的树林突然响起一声鸟鸣,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他在那里。”他听见人的声音,依然保持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
该来的人已经来到离他几丈外的地方。没有人愿意再往前靠近一步,距离给他们一种安全感——他的手很长,加上重刀,加上刀气,他的杀伤范围绝对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你很准时。”领头的一个是新任的盟主,四十岁出头,人称“无影剑”。原先那个盟主几天前给他(杀手)杀了。江湖的效率很快,几天便再将一个人推上台。什么名,什么利,江湖人最爱这一套。可惜名声越响,死得越快。
“我没必要迟来。”他睁开眼睛,瞧都没瞧“无影剑”一眼,口中发出最冷漠最无感情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来自刀尖,透着一丝内心的寒意。
“无影剑”早就听说过他的脾气,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所言。他不敢再多说半句不擦边的话,立即开门见山:“阁下如今已是江湖上的头号人物,出道三年,剑下……刀下,死魂无数。今日江某承蒙江湖人士抬举,力承盟主,特率众人前来拜会,为求一个公道。江湖人功罪如何,江湖自有公论,阁下何苦如此贱视生命?”
“生命?人都没有永恒的生命,唯刀剑有。”他从地上拔出刀,慢慢地站起来,解下了披风,轻轻地擦着重刀。
众人开始紧张起来,有的人已经往后退了几步,握紧了兵器。
“既是如此,你也无权取走人的性命。”“无影剑”为了不失身份,镇静而客气地站在那里。一个盟主对着一个杀手,一个四十几岁的人对着一个二十岁的少年,本不该如此客气。
一切只因对方太强。
“你们这些人,那个没有杀过人?江湖不是兴这一套?名誉,不正是用生命用鲜血成就的吗?你们杀的,可能不比我多,但并非每个都该死。无影剑,两年前在武当山脚下的驿道上,死在你剑下的十一条人命,他们就都该死?”他的眼睛射出一道类似剑气的光,直刺进“无影剑”的心。
“无影剑”被讲中要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语调正常,却还是有些变调地说道:“那一次……我对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当时场面混乱,我错手杀了两个。但这两年来我一直在赎罪……”
“若非如此,你早已成为我刀下的亡魂,没机会站在这里以盟主的身份与我说话。其它人,我给过他们机会,但他们的罪恶之心并不惧怕我的刀剑,只能用生命来交待。”他今天讲的比三年来他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他觉得即便没有必要为自己多说些什么,也需要为自己的刀剑发言。因为,刀剑是有永恒生命的。他擦完了刀,将披风扔在树旁,采取了握刀的姿势。
“无影剑”突然变得不知所措,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二十岁吗?他看透人心,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威严,令人有一种无名的压力。他不露半点可觉察的感情,谁都不可能看出他的动机,也不知他何时会出手。“无影剑”忘了此行的目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少跟他废话,盟主,我们大家一起上,杀了他。”后面突然有人叫喊。这个提议真的是好到了极点,但喊声过后,仍然没有人敢动半分。
“我的刀一天只杀一人,今日也不想破例。你们不要逼我破例,这是一个杀手的原则。而且——我身上只有一个铜板。”
一阵风吹过,地下的落叶不安分地乱窜。他的长发配上他全身的黑衣,俨然是太阳底下移动的影子。
一阵静默。
在场的人都摒住呼吸,每个人都在惶恐中纳闷:今天,他杀谁?
“这三年来我共杀了一千零一条性命,每条性命都只值一个铜板。我帮江湖给足了他们价值。这一千零一个铜板都是我自己赚的,同样的,我一天只赚一个铜板。今天,我只赚了一个铜板,也只想杀一个人。”他往前慢慢移动了几步,刀口朝下。“我不会让诸位白来的,今天我会给大家一个公道。现在我在自己身上划上一千零一刀,当是那一千零一条性命的代价。”最后一个字发完音的瞬间,众人已经看到一阵狂乱的刀影。
一个血人从刀影中走了出来。他这一千零一刀不深不浅,但足已让他流干全身的血。谁都不能想象一个人身上中了一千零一刀仍能开口说话,但他确实开了口,而且音量丝毫不减。“好,我要是捱得住的话,我身上这个铜板就是你们的了。谁想上来杀了我,扬名立万的,尽快!”
还是没有人敢动。事实上,他们全都吓呆了。眼前这个真的还是一个人吗?除了头发,眼前只是一个人形的血色团。
又一阵静默。
他仰天长笑,然后转身,慢慢往树林深处走去。所有的人目送他离去,没有人敢动,四周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消失于众人的视线。
半晌,众人听见深林中传来一枚铜板落地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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