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他的房间亮着灯。
他缺乏安全感,睡觉的时候,双手放在胸前,紧攥着游鸿剑的剑柄。两眼微闭,侧脸躺着,嘴角缓缓倾泻出一串口水,辗转之间又一口吸回去了。
我在另一侧打量他,他似乎在睡梦中露出些许微笑,犹如天真的孩童,稚气未退,与白天的时候判若两人。我想起他在白天的所作所为,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只半个时辰,一家老少上百口人,尽遭屠戮,惨死在这把游鸿剑下。他像野兽一样仰天长啸。我相信谁也不愿意看到这个情景。事情究竟如何一发不可收拾到这种程度,我不知道,我无法控制,我恨自己的怯懦无能。我一一看过那些死者的伤口,那把游鸿剑果真是凌厉无比。那不是一件铁东西,是一场可怕的瘟疫。它的主人不是乡下来的年轻人,是个浑身布满硫磺的魔鬼。
如果他是个魔鬼,这些都名正言顺。
可是,要知道,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忧伤的年轻人。忧伤的年轻人总是做着单纯的仗剑江湖行的侠客梦,他和他的同伴一同进城,为了共同的梦想。那时候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他的第一把剑是在一位落魄的街头艺人那里低价买来的,这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
他的朋友说:“恭喜你。”
他说:“我打算把它熔掉。”
“为什么!?”
“我想把它铸成两把小剑,咱俩一人一把。多好啊。”
“谢谢你,我的朋友。”
两个同甘共苦的年轻人。
已经过了两个月,他并没有那么做,我想他可能忘记了。年轻人总是很容易忘记一些事情。
他的朋友说:“我多想拥有一把自己的剑啊。”
他抚摸着自己的剑,沉默不语,半晌又说:“不要着急……我想,街上还会有别的落魄艺人……”
他的朋友只是默默地点头。
哈哈哈,你看这个家伙。哈哈,一个容易忘记的年纪,一个允许犯错的年纪。我并没有对他的行为感到生气,年轻人犯错上帝都会原谅。我甚至有点喜欢他。
不久之后,他的朋友也终于如愿得到一把剑。
两人兴高采烈来到一片竹林。尽情玩耍,切磋剑术。直到天黑也不愿离去。
我看到这一切,真是高兴极了。我甚至想陪他们玩一把。
一群鸟儿在他们头上飞过,密密麻麻撒下一层粪便。他的同伴因此滑倒在地上,他笑得前仰后合,一不留神也滑倒了。两人相互扶持着站起来,都被对方的窘相逗得乐不可支,笑成一团。那真是快乐的一天。
这一日,风和日丽,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两个年轻人扛着剑,晃晃悠悠在街道上穿行。
有人突然拍他的肩膀。
“公子,我想和你认识。”一个女子的声音,这般貌美如花,“可以吗?”她说。
天哪,这可不是我的安排,我没有这个能力。我的主人公和他的同伴此时都愣住了。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年纪,结识这么美妙的女子,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这问候似乎唐突了点儿。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英俊的公子?”她说,双眼放光。
我的主人公很恍惚:“我?我……贱姓王,单名一个……”
一阵吵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只见人群中冲出两个粗衣妇人,嘴里喊着:“我说一眨眼工夫不见了呢,却又来偷汉子!赶紧给我回去。”两人一边一个,架着那位唐突美丽的女子,挤进人群中去了。
“你先回家!”我的主人公被从天而降的幸福感冲昏了头,对他的同伴说道。
随即一扭头,冲进人群,尾随那三位妇人而去。穿过一条街道,两条胡同,那三人消失在一个阔气的宅子里,门廊下三个金字:宁王府。我的主人公在大门口张望了许久,悻悻而回。从此变成了一个忧伤的人。他的同伴劝他,说此事不可信。他不听,依旧整日思念那个唐突美丽的女子。
有一天夜里,他心血来潮,从宁王府门口开始,到城外的一片竹林里,沿途洒下石灰。他相信有一天,她会循着记号来到这里。朋友听了他的计划,直摇头。他却信念坚定。我感觉我的主人公有点性压抑。
终有一天,预料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那是一个明月夜,两人正在竹林中比剑。突然,竹林外传来该妇人高亢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性暗示,叫人一下子就坚挺无比。那声音说:“王公子,我要进来啦。”
“恭喜你。”他的朋友说,闪身出了林子。
那天夜里,我的主人公和他的女人在林中欢好。他的同伴在竹林外的月光下安详地舞剑。
这是一枚乡下人的生殖器,粗野无礼。妇人高亢的声音从竹林深处穿越而出,充满了性暗示,叫人一下子变得无比坚挺。可是他的同伴还是在竹林外的月光下安详地舞剑。
不得不说,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等剑术练成,我带你同游江湖。”我的主人公说。
“真奴家万幸!”妇人道。
“你的手怎么了?”
“拜夹棍所赐。”
“所犯何事,遭此毒手?”
“奴家命苦,守寡七载有余,夜夜冰枕清梦,无一日得享温存,前日巧遇公子,自觉奴家苦尽甘来,喜上心头,不想却被家人掳回,一通夹棍好生伺候,直痛得奴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喊声王公子,你也听不见。真正苦杀奴家了!”妇人嘤嘤而泣。
正在此时,不远处突然出现星星火把,很快就到近前。妇人警觉起来,坐起身子张望。一看不好,惊恐万状:“是夫家寻我来也,若被掳回,我命休矣!公子救我!”
“别怕别怕。”他一把搂住她,想跑已来不及了。
约摸二三十人擎着火把,手持各式兵刃,把赤身裸体两人围在中央。
再看看我的主人公的反应,他把自己的女人交于左手,右手持剑,已经没有手护裆了,所以胯间悬着巨大的阴茎,被火把照的通红。
有人说,上。
他就左突右击,用尽平生所学之武艺。抵挡了一阵,只是胯下之物甩得太猛,隐隐生疼。再说这把剑,毕竟是江湖落魄艺人那里来的,很不中用。在被一个类似铁锹的兵刃撞击之后,就断掉了,仅剩下剑柄捏在右手里。有两个大汉趁机上前,夺走了他左手的女人。他双手同使一枚剑柄,心中暗暗叫苦。只顾硬着头皮闪躲兵刃,堪堪废命。正待受死之时,他的朋友出现了,好一通砍杀,才把他救出来。两人夺路而逃。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会常常想起那个裸体逃生之夜。一个美妙的夜晚,一个残酷的夜晚。总之,他现在很少说话,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那天夜里,他半路又回去了一趟,在事发现场呆呆站了一阵子,随后把他的残剑捡了去。后来又让铸剑师傅给接起来,变成一把剑。铸剑师傅说,这剑太破了,还是扔了吧。他没听。我知道他变得忧伤了。可我也无能为力,世间一切自有定数。有一天我看见他把那只剑扔在河道里,哭了。后来又趟着水去水里把它找回来。我觉得他变成了一个软弱的人。如果他拥有一把举世无双锋利无比的宝剑,是不是情况会好一些,是不是会让他变得勇敢,变得坚强。我想试试。可是,这很冒险。老实说,我还是很喜欢他,但是,老有一种莫名的愤怒在干扰我的情绪。我很想坚持我自己,不希望被任何东西影响。好像受到某种蛊惑,我似乎有点问题,我得好好想想。
那天夜里,他和他的朋友吵了一架。羞愤?挫败感?事情大起大落造成的打击?还是怀疑?
怀疑?我怎么能这么想!可是他是这么说的。
“你去告发的?”
“我只是练剑。”
“你是嫉妒!”
“我什么也没干,只是在练剑。”
“我不信。你这个小人!”
“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的朋友。”
“你这个小人。无耻之徒!”
“我什么也没做,相信我。”
“她会死的,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
“不是我干的,你血口喷人……”
朋友那天晚上离开了他。我觉得他应该挽留,可是他没有,只是愤恨地看着朋友的背影。平时他很少注意他的背影,有些弯曲,显得瘦小,推门的一霎那让人很轻易就想起了小学课本上朱自清的爸爸。
“再也别让我见到你!”他淌下两行泪。
他孤独地坐在床上,无限忧伤涌上心头。怀念女人和朋友,并且陷入深深的自责。
吱呀一声门响,朋友又回来了。
“都说了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不要脸又回来……”
“给你的破布鞋……”朋友弯腰脱鞋。说道,“请你把我的皮鞋还给我。”
他双腿耷在空中,摇晃着一双开了胶的皮鞋。他打量着这双皮鞋,很为难。
沉默了许久,我们的主人公终于开口了,对提双布鞋、光脚站在地上的他的朋友说,
咱们决斗吧!
半月当空,云淡风清。两位年轻人在院中决斗。这一战直打到天亮,并无胜负。只是两人手中兵刃均残破不全,不能再战。
停,朋友,你的家伙断了。
你的也快断了嘿。瞧,当啷……哈,我说什么来着。
那我们和好吧,皮鞋还归你。
我不为皮鞋,你甭拿废话羞辱我!待我去重新买了兵刃,再与你战个三天三夜。
那,我也去。等等我。
哼。
他们再这样打下去可不好。虽两人技艺大体相当,但是久战非死即伤。我得想想办法。我有两把宝剑,皆上古遗留,藏于洞府,受天地之精,感日月之华。绝世之好剑,非凡俗之物。此一把名曰游鸿;此一把名曰惊鹭,小名咪咪。两把剑相生相克,御剑之人若以正气御之,必得其益,若以邪气使之,必受其害,切记切记。我对二人言道。
两人偶然得此宝贝,欣喜不尽,一路上竟忘了决斗之事。
我的主人公对他的朋友说:“刚才老头给你的那把剑小名叫啥来着?”
“咪咪。”
“叫我摸一把。”
“不行。”
“快。”
“就摸一下。”
“说了不行。”
“靠,那决斗吧!”
两人又在竹林里打了一阵,不分胜负,游鸿咪咪完好无损。两人瘫坐在草地上,觉得很无聊。
“你还想见那个女人吗?”他的朋友说。
“不想。”
“那好吧。”
“干嘛问这个?什么意思。”
“没事。”
“他妈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嗯,我……刚才在街上听到人们在议论一个放荡的女人。说她今天下午就要被处决了。我想就是她了。”
“噢……他妈的放荡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关我什么事!”
“我想你应该去看看她……”
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当他冲过密集的人群看见熊熊火起的时候,脑子里嗡一声炸响。可是,他只是蜷缩在人群中央,和所有人的身体挤来挤去,他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一样。他看见她在火上挣扎,听着她的渐渐微弱的喊声,和着人体皮肤在火焰里起泡,爆裂的声音,鼻息里充满了人体烧焦的味道。他知道她看见了自己,即使钻到地缝里,她也能看到他,无助的忧伤的软弱的空洞的眼神。他不敢看她,躲在人群里,身体拼命陷下去,他感觉她在笑,叫人心冷,叫人浑身发麻。突然,她的身体在火焰里笔直地立起来,瞪大双眼,一声凄厉的叫喊:“王公子……”人群哄地一下子散开了,留下王公子僵在偌大的空地上。
火刑在宁王府门外一个广场上进行。府里男女老幼人手一把火,聚在一起,火势冲天。那个女人在熊熊火焰里站立起来,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大叫:“痛杀我了……”这一声直把那僵住不动的王公子霹雳一般震醒过来。他猛然目露凶光,一副重生模样。我都不认识了。把游鸿剑猛地拔将出来,就见一道寒光射出,那女人在火焰里身首两处。身体倒下去,一时间化为灰烬。
这一突然变故,吓坏了所有人。群众们四散奔逃,宁王府老少倏忽之间都已不见了。广场上就剩下一堆篝火和我不认识的主人公。
他提剑冲向宁王府,大门紧闭,被他一剑将整个门廊豁为两半,闯了进去。这游鸿剑乃是上古神兵,此时重见天日,抖擞精神,大展神威。却苦了这一家上百口性命。
我惊觉他心性大变,可是已经太晚了。这不是我能预料和控制的。世间的一切自有定数。事情已经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在前进了。我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默默地感受着这一切带来的恐慌。
转眼间血流成河,到处都是七零八落残破不全的尸体。俯看这一切,我皱着眉,狠狠地抓着头发,猛吸了几口烟。我后悔极了,除了后悔,我什么也做不了。真的,一切自有定数,生存和毁灭都无时无刻不伴随着残酷。
仅剩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我不认识的这位嗜杀成性的年轻人,他站在它面前。它瞪着明亮的眼睛,向他伸出滚圆的小胳臂。两个月大的婴儿,它从来没有机会切切实实感知到生存,对于毁灭也毫无感觉。他举起那把上古的兵刃……
“住手!”他的同伴已经来的太晚了。
“给我闪开!”他对他的同伴怒吼着。
他亮出那把叫咪咪的惊鹭剑,在他右侧。
两把上古兵刃几乎同时落下。那个从未感知过生存的东西在他面前毁灭掉了,而他毫发无伤。
他的同伴愣在那里,这个善良的年轻人还没有学会使用他的兵刃。
“它……它只个婴儿!”他痛心疾首。
“这都是你造成的。”他很冷静。
“你知道不是我,你知道。”他痛哭失声,“我要杀了你!”
“你不是我的对手,朋友。”他异常冷静,“我累了。”
他拖着游鸿剑向外走。冷冷地说了一句:“如果你执意要杀我,明日城外竹林见,带上你的咪咪。”
这一夜,我一直坐在他的房间里,凝视着他沉睡着的年轻的无辜的魔鬼般的面庞。
第二天,晨露微醒。
我站在路旁。两个年轻人先后在我身边经过。
我对他的朋友说,年轻人,请保持你的善良。他无声地经过。
我对他说,年轻人,……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却无法为此做出补偿。世间的一切自有定数,我本应保持冷冷静静的态度,做一个老实的旁观者。就像我此时此刻的无可奈何一样。
好在善恶到头终有报,我终于在日出东方的时候,看到这个善良的年轻人把他的朋友,那个我已经不认识的人葬在竹林中,把他的游鸿剑插在坟头上。又把自己那把惊鹭剑也插在坟头。
他默默地离开。
经过我的时候,我知道他依然善良,但眼睛里充满了忧伤。
我这一个老朽的人,只得收了那两把兵刃,雪藏在深谷,再也不去想它。
我这一个失魂落魄的孤独者,再也不愿以这一副自以为是的卑贱的灵魂,横加干涉一切自有定数的人间。
网友评论
背影,朱自清的爸爸,这是中学的好吗。。
不是剑客,不是武林高手吗?怎么突然变艺人了。。
你是来搞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