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李波伯父的办公室——目前我心理上还不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办公室,里面黑漆漆一片,像打开老式冰箱,扑面而来一股陈腐的、冰冷的气息,带着它从前主人留下的味道。不知哪里的亮光从窗外洒进来,在地面投下一个白色的梯形,窗棂的影子在中间形成一个细长的十字架,像某种既庄严又古怪的宗教标志,以一种冷嘲热讽的方式排斥我。我在粗糙油腻的墙壁上摸索着电灯开关,像溺水的人在慌乱中企图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好像这里的黑暗随时会将我吞没一样。幸运的是,我摸到了它,暖黄的灯光驱散了黑暗,室内的陈设又恢复了那种简陋、破旧、毫无冗余、一切以经济适用为目的的乡村养鸭场办公室。刚从隔壁暖烘烘的宿舍回来,这里面冷得简直不像话,我披上军大衣,打起精神看中午没看完的那本养鸭指南。到了夜里,我突然想到还没洗漱。在这里待了一整天,自己身上肯定像其它的一切,早已被鸭毛的腥臭味浸淫,只是我的鼻子自动把这种气味当做背景过滤掉了。这么晚了,老赵老李大概已经睡着,我甚至隐隐约约听见了隔壁的鼾声。再去打搅他们似乎不太合适,再说我心里面并不愿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最后我既没刷牙也没洗脸,就这样躺在小床上,看着窗外的明晃晃的天,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我被狗叫声惊醒。我戴上眼镜,无意碰到枕头边的警棍,于是拿起警棍攥在手里,坐起身倾听外面的动静:黑力在不远的地方吠叫不止,隔壁的鼾声此起彼伏,除此之外,只有窗外那棵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我心中暗暗咒骂:真他妈的俩酒鬼,除了在这吃饭喝酒睡大觉之外,屁用没有。让他们值班,难道不正是要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吗?我酝酿了一会儿,为自己鼓足勇气,决定出去一看究竟。我披上军大衣,下面只穿一条秋裤,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正当我要打开门时,外面响起了一连串凄厉的叫声,像野猫在叫春,像鸟在哀嚎,又像是婴儿在哭泣,又像所有这些东西都合在一起。一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我都没敢再迈出半步。当四下再度安静下来,我听见自己咕咚一声咽下口水。对了,柜子里的弩!我走回来打开柜门,柜门吱呀一声怪叫,听得我头皮直发麻。那件明晃晃的兵器食肉动物一般蛰伏在里面,看上去要比我冷静得多,我把警棍插进军大衣的大口袋里,抄起它出了门。
外面异常的明亮,最开始我还以为是月光,然而我很快就知道那并不是。我看到鸭舍后面的米粮山像着了火一样,漫山遍野都是幽幽绿光。我吓得一声惨叫,不由得往后退,脚后跟绊到了门前的台阶,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这他妈是什么东西?鬼火么?扁担山已经做了公墓,这米粮山上难不成也有坟场?没有答案,我只能徒劳地对自己提出这些问题。我给弩弓上了膛,将它对准天空不知道什么地方,仿佛这样我就能在全然未知的景象面前获得一点点安全感。我就倚在台阶上,过了一分钟或者五分钟,我感到双臂酸胀,屁股生疼,冷汗浸湿的秋衣紧贴在背上难受的要命。一只脚异常冰凉,提醒我注意左边的拖鞋早不在脚上,而是倒扣着落进前方的灰土里。四下里万籁俱寂,没有怪叫,没有鼾声,没有鸭鸣,连黑力也不叫唤了,我只听见自己的心因为肾上腺素的过度分泌跳个不停。那些鬼火在山野间自上而下流动,已经游移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它们在的房顶上聚集,在树木间萦绕;它们的倒影在水中溶解,像极光,像星河,像一把硫酸亚铁晶体不小心洒进烧杯。有一些鬼火的碎屑从房顶上缓缓落下,最后竟粘在我的肩膀和头顶上。真他妈晦气。我赶紧伸手掸它们,大多数碎片轻盈地飘着走了,只有一片掉在我的军大衣上。这是……我低下头,看清了眼前所谓的“碎片”,原来是一只萤火虫。它柔软的腹部随身呼吸时一明一灭,明白了眼前的鬼火就是一片萤火虫的海洋,就是这些小东西聚集起来,几乎把我吓个半死。我从地上爬起来,用脚捞起拖鞋,然后把身上的尘土拍干净,既感到庆幸,又感到尴尬。正当此时,山里突然又响起那个怪叫声,站在门外,这声音再也不受任何阻隔,更加响亮,更加凄厉,像闪电一样划破黑夜里的沉寂。它让人如此心惊胆寒,难以忍受,像话筒对准音箱时发出的啸叫,所不同的是,你完全没有把握它何时才能停下来。最后这声音终于停止了,只剩下一些回音在山坳里逐渐衰减。
等等,还有动静。我听到宿舍后方的草丛里窸窣作响,某个东西正在迅速接近,而且体型不小。我吓得三步两步逃到对面鸭舍,背贴着墙大气不敢出,只可惜拖鞋的声音肯定已经吸引了它的注意。那东西所到之处,草丛摇曳,甩出萤火虫如火花一路四溅。我迅速举起弩,追踪它的行迹,直到它隐没在房舍后面。它行动异常迅速,下一秒钟,它早已越过我预想的位置,从屋子的另一侧窜出来,与此同时,我扣动了扳机,却并没有听见矢刺破空气的声音,空有弦在我手里震动的声音——真该死,我真是蠢透了,居然忘记最关键的步骤,那就是从弩的底部的盒子取出矢装填进弹仓。我试图打开盖子,手忙脚乱之际,军大衣兜里的警棍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沿着台阶滚入黑暗深处。现在想重新装填已经来不及,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影朝我冲过来。它猛地撞上我的腿,差点将我掀翻在地,然后呜咽着躲到我身后。
“黑力!”
我刚让萤火虫吓个半死,再被这条狗吓过之后,剩下的一半差点也活不成。我用拖鞋底在他头上轻轻蹬了一脚,说:“你这个狗东西,没事瞎跑个啥。”黑力被打骂了也不走,仍旧把头埋在我的裤腿上哼哼唧唧,它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浑身都在哆嗦,全然没有了白天的威风样。好歹现在有了个同伴,我不再惊慌失措,渐渐冷静下来。我环顾四周,萤火虫的光晕仍围绕在万事万物周围,看着虽然诡异,但刚才的接触已经说明它们是完全无害的。那怪叫声再度停止,无论是什么鬼东西,它目前远在对面的山上,中间尚有水塘阻隔,对我应该构不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再待在外面实在不是明智之选,找到警棍之后,我带着黑力回到屋里。
我将门反锁,插好插销,现在看来这扇门实在有些单薄,锁具也旧的可以,于是我又搬来椅子堵住房门。做好这一切之后,我稍安下心,却感到双膝冻得酸疼,低头一看,我的腿和黑力一样正在瑟瑟发抖。我看了它一眼,它在在书桌下面缩成一小团,把下巴枕在爪子上,看来准备睡觉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对它说:“你这胆小鬼,一有情况就躲得远远的。难道不该你去看门吗?要睡趴到门口的椅子上睡去。”黑力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它听懂我的话没有。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我就被黑力叫醒了,我感到头晕脑胀,忘了刚刚做过怎样的恶梦。他见我有动静,又在床边汪汪叫几声,再跳到门口椅子上挠着门把手,看样子是想出去。我挣扎着爬起来,挪开椅子,逐个打开插销,门才开个小缝,它就一溜烟就跑不见了。“都说狗忠诚,你咋就这么忘恩负义呢。”我忿忿地说。时间才六点半,其他的人早已开始一天的忙碌。七点钟给鸭子喂过食,大家陆续到厨房外的小餐厅吃早饭。老赵进来向我打招呼,他摘下口罩和橡胶手套,从大桶里给自己盛了稀饭,然后坐到我身边说:“昨晚睡得怎么样?”
我感到自己眼睛又肿又酸,气色肯定糟糕得吓人,不过我还是回答道:“还好。就是夜里外面很多萤火虫,晃眼。”
“哈哈,这山坳子里湿气重,萤火虫比绿头苍蝇还多。”他呼哧呼哧扒了两口稀饭,压低声音说:“对了,那小东西可是有些灵性的,就跟黄大仙一样。见到了可千万别不能抓不能赶,更不能拍死踩死。不然说不定有多邪乎的事。”
“明白了。看来这里邪乎的事还只为真不少呢。晚上对面山上还有怪声,你们听到了吗?”
“没有。怎样的怪声。”
我大致描述了一下,赵老头看上去依旧很迷茫,突然,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知道了。肯定是山鸡。”
汪婶从厨房走进来,她吃过早饭后就一直在厨房里收拾。这会儿她的袖子挽过胳膊肘,双手上留有泡沫,围裙象征性的挂在身上,胸前和肚子上的横肉从它两边招摇地溢出来。她在我们桌上扫了一眼,一脸不悦地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吃饭怎么磨磨蹭蹭?小心回头我告诉李老板说你们磨洋工。多吃饭,少扯淡,我还等着收拾碗筷呢。”说完,她将手在围裙上揩了揩,拿起桌上一个馒头啃起来。
我问她:“汪婶,这山上有山鸡吗?”
“什么山鸡野鸡的,没见过。”
“少见多怪。我小时候就见过,”老赵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比划着,“这么大一只呢,五颜六色的,冠子上的羽毛有这么长,嗉子有牛卵子那么大。”
“你们只管放屁,待会儿吃完了自己洗碗。”汪婶一边骂着,一边大嚼馒头进了厨房。
我又问老赵:“对了,萤火虫不是夏天才有的吗?”
“谁知道。说不定就是因为天转凉了,它们在死之前全都聚在一起,最后热闹热闹。你不是学生物的吗?应该你来解释才对吧。”
李波来了之后,我问了他萤火虫和怪声的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些防身的家伙不会就是防这个的吧?”
“老赵没文化,喜欢说些没来由的东西也就罢了,你堂堂硕士研究生也能信?再说了,要是这些仙啊怪的真有道行,你手上那点破玩意儿能管用么。”
虽然他这么说,我却丝毫没有宽心。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作息形成规律之后,我睡得比在家还安稳,一夜睡到大天亮,既没见到光亮,也没听到怪声。有几次睡觉之前,我特地走出去寻找萤火虫,只见到鸭舍像废墟中残存的古代城墙,在与世隔绝的山坳里慢慢腐烂,潜伏在背景里的米粮山渐渐在明亮的天空中显形,恒久保持着它那几无特质的线条,让它在白天的时候反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主意。冷空气南下,天上多了几颗不常见到的恒星,而萤火虫全都销声匿迹,我再也无法见到它们漫山遍野的荧光,说不定那天晚上真的是它们临终前的聚会,之后它们在冷风中相拥着死去。白天走过草地和灌木丛的时候,我特地附身观察过,但连一具萤火虫的尸体也未曾发现。我住在这里好几天,一步也没有迈出养鸭场,除了工作(准确的说是看他们工作)就是吃饭、读书。独自在屋子里的时候,我时常摆弄那把弩:装填,上弦,瞄准,射击;角落里作为靶子的文件柜已经射得千疮百孔。耗光了所有箭矢,我就打开柜子把它们重新收集起来。甚至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也在脑海中演练这些步骤,只为了弥补上次在紧急情况下自己糟糕的反应。“不然你就死定了!”李波的吼声犹在耳边,然而我却放了空枪。尽管这样保住了黑力一条狗命,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假如不是黑力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丢命的说不定就是我自己。我自以为很聪明,应当从事体面的职业,却说不定连养鸭场的工作都不能胜任,既没学会养鸭,连保护自己的生命能力也欠缺。想到这里,我既沮丧又烦躁,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弩弓,将箭矢咚咚咚射向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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