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姐是个蠢女人

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像大表姐这么蠢的女人。

大表姐是四舅家的大女儿。就在二十年前，在大表姐6岁，二表姐5岁，三表哥2岁的时候，舅娘死了，死因让人无法接受。那时候的房子还是土坯房，墙壁都是自个儿用老法子筑起来的，房梁也是自个儿从深山里精挑细选回来的，所以房子特别结实，有的房子一直到现在都完好无损。四舅家的房子也一样，每一寸都是四舅亲手完成的，很结实很牢靠。但是，在20年前的那个冬夜，四舅家的一根房梁突然断了，直直地落到舅娘的身上，硬生生地砸死了她。一瞬间这个家也随着舅娘的死轰然倒塌。

舅娘死了，留下6岁的大表姐，5岁的二表姐，2岁的小表哥，还有从来没有干过家务事的四舅。

日子本不富裕，但胜在和和美美。但是老天无眼，心狠手辣地将这个家一分为二，让孩子和母亲阴阳相隔。小表哥还小，但是大表姐和二表姐这一辈子都记得舅娘临走的时候浑身是血，面部已经被砸地稀烂的模样。四舅也像丢了魂一样，变得阴晴不定，时常看着三个参差不齐的孩子又哭又笑。虽然从来没有沾过家务事，但是还是得硬着头皮一天做三顿饭，给孩子换洗衣服，刚开始还包括给表姐梳头扎辫子。四舅那拿锄头的手怎么适合拿那些像发夹那样的小物件儿呢？从来没进过厨房的他又怎么能做出能吃的饭菜？看着家里一天比一天凌乱，看着儿子女儿整天蓬头垢面，四舅心如死灰。撑不过去的时候便开始喝酒，到后来也基本上上每天都酩酊大醉。

索性，四舅还未被酒精完全麻痹心智。还是让表姐去上学了，清醒的时候自己在家干农活顺便带着小表弟。

大表姐从小就比较泼辣，舅母去世后更胜一筹。小小年纪在学校就天不怕地不怕，就连老师也不放眼里，经常下午最后一节课不上就跑回了家。四舅知道也无暇顾及那么多，能送表姐上学已是拼了十分的力，哪还有精力去管表姐学的好不好呢？把表姐送到学校毕竟也只是想让她们认得几个字，并没有让她们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打算。慢慢的，因着大表姐每天回家都早，做下午饭的重任就慢慢落到大表姐的身上。彼时，大表姐7岁。

大表姐上六年级那一年，小表哥也开始上学了。四舅再也不经管家务活，一点一滴的全挪到了大表姐的身上。三个孩子上学，家里已经穷的叮当作响，就算有亲戚们的帮衬，日子仍旧过的捉襟见肘。所以上学的时候，表姐他们从来没有在学校食堂吃过饭，总是一大清早的时候大表姐先早早的起床简单热一点剩饭剩菜，三姐妹狼吞虎咽之后就披星戴月的往学校赶。忍饥挨饿一整天回家之后，大表姐回家还得自己动手生火做饭。

小表哥上学以后，大表姐也再没提前给自己放学然后跑回家，总是等到三姐妹都齐了才带着他们一起走。大表姐的性子越来越急躁，经常弟弟妹妹动作慢了一点，她就扯着大嗓门吼：“磨叽啥呢，后面有鬼拖住了腿呀！还不走快点！”不论在什么地方，她的声音总是很有穿透力。

一天放学后，小表哥因为年纪小经不住饿，便唯唯诺诺地跟大表姐说饿。大表姐正好看见路边上有一块萝卜，就跑去拔了几根。还没等到萝卜进嘴，河对面就有个女人冲着她们嚷嚷说是小偷，大白天的偷萝卜！这话深深地刺激了大表姐，她把书包扯下来扔给二表姐，把小表哥抱起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又把削好的萝卜递给他。自己双手叉腰横在路中间冲着那女人吼：“你她娘的，你说谁小偷呢！你有胆你过来说！”那女人也不甘示弱，心想着自己吃的盐比这小丫头片子吃的米都多，还怕了她不成！便义愤填膺地从河对面跑到大表姐面前。那女人正准备开口骂人，大表姐却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对她又是踹又是抓。那女人毕竟是成人，反过手抽了大表姐几耳光，嘴里嚷着：“你这不要脸的贼丫头，有娘生没娘养的狗东西！偷了东西还敢动手打人！”大表姐一听这话，眼睛里都充了血，攥着头发的手愈发紧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跟那女人反抗。一时间那女人竟占了下风，大表姐骑在她身上胡乱一顿捶打，她的脸上又是泪又是鼻涕，边打边说：“你他娘的，让你说我是贼，让你说我没娘养！”打够了大表姐又一骨碌爬起来，把地里的萝卜一顿乱拔，像遭了灾一样。

看热闹的人不少，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劝架。

大表姐一战成名，虽然年纪尚轻，确实个实实在在的一丈青。这一架之后，大表姐再也没去过学校。

大表姐的身份在这个家里，就是另外一个母亲，而且是个“恶毒的继母”。没上学以后，大表姐负责家里里里外外的活，洗衣做饭，扫地缝衣，有时候还会到山里挖一些药材卖了补贴家用。家里琐碎的活计并没有把她的脾气磨的软一点，反倒是让她越来越暴躁，俨然一个随时待命的活火山。经常不是揪着表弟的耳朵骂就是戳着二表姐的头吼，甚至还时不时动家伙，碰到什么顺手就捞起什么往他们身上招呼，经常会让他们挂彩。

有时候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劝大表姐说让她忍耐一点，脾气放好一点，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动嘴也就算了，怎么能下得去手打人呢！大表姐也只木着脸不说话。

都只让她忍耐，谁又曾想她也还是个孩子。

日子鸡飞狗跳的过了几年，二表姐也辍学了，只留下了小表哥一人在读书。不上学呆在家的女孩子总是有许多人惦记的，所以大表姐18岁那年，有个媒婆上门做媒。男方大家也都认识，只是岁数比大表姐大了11岁，眼见着就奔30了。男方的父亲是我们那儿很有名的医生，有三个儿子，除去大儿子，剩下的两个儿子都很出色。大儿子也不是不好，只是个子不高，长相没有多么出挑，所以就剩下了。

四舅对这门亲事并不反对，但是我妈缺不赞成，认为大表姐还小，多在家做几年姑娘也没有啥坏处。但四舅说大表姐的脾气大家也都清楚，再说男方家境也不错，千挑万选最后恐怕一场空。一锤定音，双方选定日子见面之后，大表姐算是医生家的半个儿媳妇了。

定亲之后，大表姐没有再呆在家里，而是跟医生的大儿子一起外出打工了。年末的时候，大表姐没有和医生的大儿子一起回来，而是自己独自一人，不，是两个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出去之后，他们俩总是吵吵闹闹，医生的大儿子嫌弃大表姐没有多少文化，嗓门儿大，脾气爆，还嫌弃大表姐家里穷。大表姐素来也不是一个委曲求全的人，吵架了之后总学不会先低头。久而久之，两个人在一起吵得次数越来越多，激烈程度也显著升级。有人给医生的大儿子出了个主意，让他找个借口说和朋友去另外一个地方合伙做生意挣点钱，然后明年好结婚，让大表姐还待在原来的地方等他回来。大表姐虽然平时和医生的大儿子闹的不可开交，但是身处异乡，况且挣钱又是为了结婚，大表姐便十个心眼里都塞满了相信。

医生的大儿子走了，留下大表姐一人。他走后不久，大表姐便发现自己怀了孕，年关将至，医生的儿子一次都没有联系过大表姐，她伸长了脖子也没有等到要等的人。无奈之下，只有自己一个人狼狈回家。她心想他也总是要回家的，也许回家了说啥都还来得及。

医生的大儿子的确回来了，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带着一个外地的女人。没过多久，医生满脸歉意地到四舅家去说要退亲……

大表姐突然就慌了，以前的泼辣劲儿这会儿竟一点作用都没有。她惨白着一张脸跑到我们家去找我妈，让我妈带她去医院，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她断断续续讲了他们的情况，我妈恨铁不成钢直骂大表姐蠢，说她不爱惜自己。大表姐顶着一张白无常的脸泪眼朦胧的跟我妈说：“姑呀，我哪知道他会骗我，我一直都相信他会跟我结婚的呀……”

蠢，真是个蠢女人！

我妈带着大表姐到别的地方做了手术，回来的那天在路上偶遇了医生。医生本想给大表姐道个歉，没想到还没开口就被大表姐一巴掌推了个趔趄，在田里摔了个狗啃泥。医生突然被一个女子推倒在地，面子上过不去，便开始骂骂咧咧说大表姐活该，自己没本事还动手打长辈，气的表姐不顾自己尚未复原的身子依旧要动手打他，被路过的人拉住。

大表姐的婚姻大事被街坊四邻传了个遍，版本不下十种，但没有一种是偏袒大表姐的，最恶劣的版本是说大表姐在外面不知检点，医生的儿子看不下去了就远走他乡，后来遇到了真爱……大表姐本就是大家口里的谈资，这下因这事儿，更是说的没完没了，真真是流言有一千分贝。

大表姐选择出门打工，并不是逃避，她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逃避什么，流言蜚语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致命的，在她眼里就跟鸡毛一样，吹口气就飞走了。她只是觉得在外面靠自己的双手挣钱更快。

后来，在外面打工的时候，大表姐遇到了表姐夫，不到半年，就结婚了，只是简单的扯了个证，连酒席都没有办。表姐夫是隔壁省的人，离我们那儿倒也不远。大表姐第一次带表姐夫回家的时候，竟然带着腼腆。表姐夫长的很帅，第一次在四舅家看到他时，觉得是个挺不错的人，不太爱说话，性子沉静。亲戚伙儿都说大表姐走狗屎运了，能找到那么好的婆家，大表姐和表姐夫都只是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大表姐面上的那种略害羞却幸福的笑，我们都以为她找到了幸福。

但，大表姐这次还是没能踩着狗屎，走上狗屎运。不出一年，表姐夫依旧对她出口即骂，伸手就打。大表姐也不是吃素的，耳光和拳头从来没有比表姐夫少过一毫。都说人不可貌相，大家都看走眼了……日子有打有闹，但是奇迹般的是他们俩竟然没有离婚，还生了小宝宝。只是，表姐夫虽未抛弃大表姐，却也跟没有他那个人一样。宝宝从出生到上学，没有多抱过几次，也没有往家里拿过一分钱，经常在外面喝酒赌博还经常伸手向我表姐要钱，表姐要说没有，他就自己翻箱倒柜的找。大家都想无法想象当初那个帅气安静的男人就是那般不负责任的懒汉无赖。后来，表姐夫犯了事儿，进了局子，没有三五年出不来。

有人劝她说干脆离了吧，一个人带着小孩儿过的照样风风火火。大表姐说，当初他在她艰难的时刻陪过她，她现在无论如何也不会先提出离婚。

蠢，真是个蠢女人！

现在大表姐自己经营着一家店面，供着小侄子上学。嗓门儿还是很大，说话还是很冲，经常一言不合就和别人吵起来，甚至动手。但是很奇怪，她店里的生意一直不错。

大表姐很蠢，活脱脱的一个蠢女人。小时候就不知道退让有胆量和成年人打架；长大了以为会结婚的人抛弃了自己还怀了他的孩子，让自己臭名昭著；结婚了丈夫不仅不尽责而且还进了局子，自己还在等着他。

大表姐没有童年，没有妈妈，文化少，嗓门大，脾气臭，说话难听，做事不管不顾，还很蠢，永远不知道保护自己……缺点一大箩筐。但是，我还是喜欢她，喜欢她的真性情。也心疼她，二十几岁的姑娘，别人如花似玉，她却容颜迟暮。

人生啊，求你温柔一点，多多善待我的大表姐，她只是一个蠢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