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

作者: 白衣清狂 | 来源:发表于2023-12-09 13:39 被阅读0次

    阿姊从家乡给我捎来一封信,信上只有几个简单的字:父亲病了。我拿着信在昏黄的灯下静静打量了许久,波澜不惊的心湖终究还是多了一缕涟漪。

    我与父亲已经有许久未见了,我想我和他恐怕会是这个世上最奇葩的一对父子。小时候我很怕他,我那时贪玩不肯去上学,爬到后院的树上打盹,一睡就是一个下午。父亲务农回来,一举起廊檐下的竹竿朝我身上戳,我就会马上从树上跳下,垂着脑袋乖乖走到他跟前认错。晚饭时父亲不允许我上桌,我只能跪在门口眼巴巴地朝里看,若不是母亲心疼我,顶着父亲的怒火拉我起来,我一定是要跪上一整夜的。

    母亲在的那些年,我便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不管是吃的用的,都要和阿姊抢,阿姊争不过我,就会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流泪,有一回我抢了阿姊碗里的鱼肉,父亲当着母亲的面打了我一巴掌,我吸取了教训,以后只趁父亲不在时狠狠报复回来。

    在城里定居的这些年,我从未回过乡下,母亲走了以后,我在那个家唯一的倚仗就没有了。阿姊是个闷葫芦,我和她玩不到一起,加上我升中学之后,阿姊告别学堂,正式开始和父亲一起务农,我和她之间就隔了一层膜,愈发疏远了。但我也不再抢她的东西,从前我恼怒于父亲对她的偏袒,但我升学后,对她倒是有了几分同情的意味,她再怎么被父亲疼爱,以后也只会是一个种地的,她永远接触不到我触手可及的一切,我这么想着,心中隐隐升腾一股鄙薄又雀跃的情绪,对她的态度比小时候好了许多。

    阿姊并不常给我写信,即使逢年过节,也只是一句简单的祝福语,这既使我一身畅快,因为我不愿让城里的亲朋好友知道我有一个乡下的亲戚,却又同时让我感到一股隐隐的不悦。她为什么不问我在城里过得怎样呢?我多想叫她知道,离开那个家后我过得多么自在,我娶了貌美的妻子,生了两个机智聪颖的孩子,龙凤呈祥,我还靠自己的打拼在城中心最热的地段买了房子。她这一回写信,是托病为由请求我回去?还是受了父亲的嘱托?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我知道,他们都期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我最终决定启程,这么些年过去了,总该让他们知道我在外面混得怎么样。我驾驶汽车抄了近路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路开到旷野上,沿窗的树木江河极速从我眼前掠过,我的心跳不自禁加快,越靠近老家,越兴奋起来,我抬头仰望碧空如洗的蓝天,原来我竟是这样期待着回乡!

    我把车停在后院,火急火燎地整理好自己的西装外套,正准备迈开步伐,这时突然有人在背后喊了我一声“您好。”我转过身,对方是一个满面皱纹的妇人,脸上皮肤干瘪蜡黄,沾满泥浆的腿细成竹竿,脚下一双破旧的农鞋已经开裂大半。一股可怕的凉意霎时从脚底沁入我的脊髓,额头两边已经冒出冷汗来。

    “......阿姊”我的手揪紧自己的西服口袋,勉力张嘴喊她。她竟成了这幅模样,我的心中咆哮起来,可她是一个已经务农将近三十年的人女人,难道不该是这样吗?“啊...您来了......”她将双手放在背后揩了几下,随即伸出手说道;“我带您过去”。我跟着她,却愈发糊涂,我住了十几年的老家,怎么会需要她来带路呢?这么想着,她却带我来到一间陌生的瓦房前。她抬手敲门,我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嘶哑痛苦,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这是......?”我的心往下坠了坠,转头看向阿姊。

    她弯下腰推门,最先映入我的眼帘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张旧照片。这是我们一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是很多年前的某个冬夜,母亲带着我们一起去拍的。照片里那个平日不苟言笑、严肃冷厉的父亲竟也褪去一身暴躁狂傲,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来。与现在缩在床上,脸贴着墙壁剧烈咳嗽的老头,是天壤之别。

    我有太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时隔多年的再见,并不使我感到陌生,却使我感到无端的害怕和恐惧。原来岁月是这样强大,它可以把我记忆中最威严最冷酷的人变成一个苟延残喘、白发苍苍的老人。对着这般的父亲,我感到无比的空虚,那是一种信念崩塌的阴冷,支撑我多年的恨意顷刻间化为漫天尘埃,覆在我茫茫的心头,把回忆一并埋葬在冰凉的坟墓里。

    我走进屋内,走到他的床前,他睁着坍陷的眼眶,怔怔地看了我许久。阿姊对他说,父亲,阿弟回来了,他却一点额外的反应都没有,那双苍老枯萎的手往上抬了抬,又缓缓落下。没过多久,他趴在床上干咳起来,眼中渐渐染上揪心的痛苦,他似乎是在咳嗽,又像是在呐喊,我们相对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守了他一晚上,眼见他咳出许多血来,我知道他不肯睡,是有话对我说,可他不开口,我便也无从讲起。那些准备好的话,关于我在外头过得如何好之类的,在此刻全成了笑话。阿姊端过几次药进来,他喝了多少就呕出来多少,时间仿佛走得急了,不愿意等他,我的心也渐渐冷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我推开门,刺目的晨光照进我的双眼。我打算找阿姊问问他的情况,必要的话,我会把他带来城里去治疗,就当还了那些年,他为我四处奔波借钱、送我上学堂的恩情。

    “安安。”

    我的步伐被这一声低沉的呼唤锁在原地,如同被人抽走脊柱,身体在这一刹那酸软无力,几乎要倒下去。除了母亲,我以为不会再有人记得我幼时的小名。我背对着父亲,轻轻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城里治病。”

    父亲没有回答,我站在门口,眼前有一片梧桐安静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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