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许宛已经好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他坐在破庙的草堆上，对着那个被塑的花花绿绿的如今却只有一个个破洞的土地神像举了举手里的酒葫芦，那里已经没有酒了，不仅给土地的没有，给自己的也没有。

许宛实在是不想睡觉，他一旦睡下，总会想到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死在他面前的情景，那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虽然他杀掉了他的仇人，可是他却感受不到一丝的解脱。

“人活着呀，真的是无趣了。”

晃了晃酒葫芦，他瘫在了地上，透过破了的屋顶看着天空，天上有好多的星星，就像他和他的妻子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过去的一切都太美好了，除去现实中的伤疤，一切就还是美好的。

他突然想睡个觉了，去好好回忆一下那美好的生活。

可他却睡不了了。

因为他的朋友已经带着酒来找他了。

张世安是个世家的小公子，他带来的酒一定是十分香醇的，可是今天不同，他今天带来的酒，却是市面上花个几文钱就可以买到的最糟的酒。他今天也换下了他那绸缎做的舒适的衣服，只是穿了一件十分普通的麻布衣服，原本随身带的玉佩也都不在身上，乱糟糟的头发里歪歪扭扭地插着一根树枝，他这一身，像足了江湖人。

许宛看着他，衣服像了，可人还是不像。

张世安的身上太纯，没有一点风尘的气息，他只是装作了江湖人的模样，带了酒，来看他的朋友。

许宛已淡淡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和他带来的酒的气味是不同的，那是一种更贵的酒。

“许大哥。”张世安笑着说了说，“大哥我给你带酒来了。”说罢就扔了一壶就过来，许宛接住了，打开了却不喝，他知道他的兄弟要和他说话。

张世安把那壶酒扔给了许宛之后，就打开了留在手里的酒，先胡乱饮了八九口，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嘴，说：“我娘今天又给我找了个先生。”

许宛听到这话之后他就明白了。

“我娘说，那个先生可以给考官写上一封信，推荐我，这样明年的春试我就不用担心了。”

“那样，很好。”许宛说。

“你也觉得这样很好？”张世安问他，干净的眼睛里却一点醉的意味都没有，他没有去等许宛的回答，只是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你们都觉得这很好，可是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思。”

许宛知道他这个兄弟在烦恼什么，可是他偏偏不能说也不能劝，他只能陪着他这个兄弟喝，于是他喝了一口那劣质的酒。

“我娘还给我定了亲事，卢府的二小姐，可我甚至都没有见过她。而且我娘明明知道我是有心上人的。”张世安说道。

许宛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他突然觉得两个两情相悦的人能够在一起，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该怎么做，许大哥，你告诉我。”张世安问他，那双眼睛里已经渐渐迷蒙了。

许宛没有听到他问了什么，便只能说：“你只能自己决定。”

“我从来都没有能够自己决定的事情。”张世安笑着说，“一辈子都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而已。”

许宛喝了一口酒，道：“你比我幸福太多了。”

张世安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许大哥可以左右自己的事情，可我，从小便没有这个机会。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这里太压抑了。”

许宛不说话，最后只是长叹一声。

“许大哥，你说我像吗？”

“像什么？”

“我像不像一个江湖人？”他说着站起来转了一圈，好让许宛看清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我已经准备了许久了。”

“像，又不像。”许宛说，“你太干净了。”

张世安很不满地闻了闻自己的身上，说：“我这样还算干净？”

许宛笑笑说：“是你的这里太干净了。”他指了指张世安的心，继续说，“你只是想做一个逃家的孩子而已，跑不了江湖，江湖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可是许大哥……”

“人已在江湖，便无法退出了。”许宛说道，“你还有家，那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张世安苦笑了一声，坐下来继续喝酒，他们喝了很久，因为他带了很多的酒来，他们说了太多的话，到了最后只有喝酒。

酒有的时候真是一个好东西。

酒有的时候真是一个令人烦恼的东西。

有人越喝越醉，有人越喝越醒。

他醉了，他不想醒，他似乎看到了他那曾经美好的生活。

他醒了，可他想醉，醒着就必须要考虑太多的事情，顾忌太多的人。

天刚微微亮的时候，张世安说他要走了。

“回家？”

“回家。”张世安说，“我从来都没有胆量离开那个地方，我担心母亲掉眼泪，也担心我真的走了，她们会怎么样，我总是要回去。”

“能回去就好。”许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能回去的地方就好。”

张世安看着那太阳渐渐升了起来，说：“我是真的想走的，可惜。”

“是啊，可惜。”许宛接了一句，然后目送着张世安走了出去，回到了他原本的生活中去，不论如何，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许宛也在想着之前的事，他觉得自己该回去了，去给他们上个坟，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生活。

求不得，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