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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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时候，我的胆子也一样小。小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远远听到家里来了客人，就会悄悄躲起来。其实说是胆小，倒不如说是害羞。但我们老家话，胆小和害羞差不多是一回事。

只不过，我这个胆小的人，偶尔也会有胆量大到天的时候，不好意思之类的想法根本就顾不上生出来。这一点大人们估计很难想到，就算我自己过后回忆，也多半是难以置信的。

我十来岁那年，见生人依旧脸红，即便有人伤害、触怒我，我通常也只是一笑而过，还假装安慰自己说，要做个有度量的女孩子。但有一件事情，我却做得相当勇敢。若放到今天，我想我也许万万不敢。

这件事，关于我二姑。

我二姑是最爱我，我也最爱的人。善良、勤劳、体贴、温柔这类美好的词语，用到她的身上都不为过。但这样一个姑娘，命运不太好，这可能和她的老实本分有些关系。但，我打小就不认为老实本分，和命不好有什么必然联系。

所以，当我二姑嫁给了一个傻乎乎的混账，辛辛苦苦支撑那个家庭七八年之后，却要遭受家暴和侮辱时，我是十分气恼的。但一向胆小的我，也并不敢在家庭会议里发表什么言论。我只在心里想着，一定要去二姑家里看上一看。

第二天一早，我吃过早饭，穿戴整齐，便申请要去二姑家喊她回来耍一天。因为路程并不远，大人很快同意。我赶忙朝二姑家一路小跑，不到二十分钟，我已来到了二姑的屋后。

因为她家屋后是一座山，所以我须得先顺坡下去，才能到二姑的院子里。我很想念二姑，也挂念她是否还好，所以不等下到院子，我一边下坡一边大声喊“二嬢——二嬢——”。

喊了两声之后，六岁的表弟跑了出来。他冲着我的方向开心地叫着“姐姐——姐姐——”但我并没有看见二姑，心里不由地紧了一下，脚下的步伐也快了起来。我三步并作两步，连蹦带跳从坎上冲下去，径直走到二姑门前。正当我要拉着表弟一起进屋，二姑自己开门走了过来。

她的面色卡白，嘴唇也无一点血色，顶着散乱的头发扶着门槛说：“妮儿来了，快进来坐。”说完让过身子，叫我先进去。我听到她沙哑的嗓音，又瞧见她这番模样，心知不好，赶紧挽着她胳膊进屋去。

二姑没有像往常一样给我端茶倒水，切瓜削果。她怏怏往椅子上一靠，说了声让我自己倒水喝，就没再张口了。

见此情景，我问表弟：“你爸爸呢？”

“他去后边耍了。”表弟说。

“哪后边？啥时候回来？”我追问。

“一会儿就回来，我让他去看看地里的庄稼。”二姑解释道。

“姐姐，我不想要他回来，他昨天还打我妈了。你看，我妈背上还有印子。”表弟突然扬起小脸，指着她妈的后背向我告状。

“啥？我看看！”一股怒火“腾”地起来噌起来，我拉开二姑的衣服就要看。

“没啥，不要看了。就是昨天因为干活儿的事，吵了几句嘴。”二姑掩饰道。

我不知道她是不想让我难过，还是心里想要原谅那个男人。但在当时的我心里，那个男人已经完全不可饶恕。

思及此，一句话冒出我的嘴：“二嬢，你莫说那么多。我就问你，你过得好不好？还要不要受这个气？”

半晌，二嬢没说话。眼泪默默地从她眼眶流下来，滚到地上，碎了。

表弟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试图擦拭他妈妈脸上的泪水，可怎么也擦不干，“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我不要爸爸了，我不要爸爸了……他每天都欺负我妈妈……”

我的喉咙也发起哽来，两只眼睛热乎乎的。但我只是咬了一下牙，揉了揉鼻子，仰起头朝屋外走去。我想看看那个男人，会用什么样的步伐走回家来。

刚走到院坝，我就看那人哼着小曲，步伐轻快地走过来。可能没想到我会来，他愣了一下，随即叫了我的名字。按理，他是长辈，我该先叫他的。不过从我知道二姑受苦的那一刻开始，他在我心中已经不是长辈了，甚至不是人。也许有点偏激，但我打小就是那样的臭脾气，到今天也没改多少。

听到他叫我，我的怒火好似找到了发泄口。我想也没想，冲他大声吼道：“你都对我二嬢干啥了？你还有没有心？！”

“……我……”被我突如其来地一通吼，他明显有点措手不及。肯定也有一点惊讶，惊讶于我的胆量。

“你啥你？你还有啥说的？我告诉你，你敢动我们家的人，我跟你没完！”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我的这句话脱口而出，完全没有考虑过假如真动起手来，我和他之间的实力悬殊。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就是那个模样。只不过之前，我一向不虎，只是个人人都知道的病猫而已。

“没啥没啥，侄女儿。你二嬢也没吃亏，她也咬我了，我以后不会了。来来来，吃点东西。”不知是被我吓到，还是被我娘家人的身份吓到，他抓出一把糖果朝我递过来。

但这并不能让我消气，甚至让我更为恼火。我二嬢那么难过，一个吃惯了苦的人，现在虚弱成那样，可想她承受了多少。结果，这个男人还在这里嘻嘻哈哈打马虎眼，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一旁沉默的二姑，使我感受到了她的绝望和脆弱。这更加坚定了我要保护她的决心，也增强了我要和那个人“决战”到底的信心和勇气。

把头一甩，我指着二姑对那人道：“废话少说，我也不是几颗糖能收买的。我可以跟你明说，你要是这样，这日子就不过了。今天，我就把人接走！”

“我改我改，我改还不成嘛？侄女儿你不要生气。”转过脸，他又对着二姑道：“菊儿，你快说说话呀！”眼里还有些憎怪的意思。

二姑看也没看他，闭上了眼睛，往椅子后头仰过去。我似乎读懂了二姑的心，无比笃定地大声对着那个人喊：“你别再欺负我二姑，她善良我可不善良。你厉害就厉害去吧，我们走了！”说完，我就要拉二姑。

那人见事情不妙，着急地上来拉。我拍开他的手，表弟也使劲叫嚷，让他不要碰妈妈。他只好悻悻地站在一旁，再也没说话。二姑始终没有吱声，她像个孩子一样，任由我来安排她的一切。

我也真的，变得无比大胆和沉稳，在那个早上，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护着我最爱的二姑，从魔爪下逃出来。从此，她真的就走出来了，再也没有给那个人伤害她的机会。

直到今天，我想起这件事来，那一天的情形都无比清晰。我仿佛是从那一刻开始，真正地长大了。我开始知道，大人也有无助的时候。而我，也可以是勇敢之极的人。我，照样有能力定夺人生中的大事。

有时候，人长大只是在一瞬间；而胆子变大，也只需要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