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何茵茵女士说,我是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出生的。那是个初春的夜晚,何茵茵本该舒适地躺在床上,身旁的柳国平早已鼾声起伏,电视机里播着时兴的肥皂剧,雨声密集但不恼人地从窗外传进来……但我搅乱了一切,何茵茵女士对我的评价是对的,我总是很急躁,我因此提前一周来到了这个世界。
相似的雨夜,我穿着被雨淋湿的灯芯绒睡衣,脸上是雨水、泪水、口水和鼻涕的混合物,像只遭雨的熊似的敲开了城东花园九栋一单元302的门。何茵茵女士开门之后什么都没问,只轻轻说了句“快进来,别冻感冒了”,仿佛早就知道了所有。我刚消停下来的泪腺顺势又放肆起来。
然而,我很不争气地感冒了。
“妈,你老公呢?”看见何女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精煮泡面,我忽想起上次回家老柳给我做的“闺女专享早餐”:一碗瘦肉粥、一只糖心煎蛋、一杯加了半勺糖的鲜榨豆浆,暗自喟叹了半天,才惦记起好久不见的老柳。
“你爸……参加同学聚会去了,你就将就下吧。”何女士将一杯同样热气腾腾的水以及一盒绿油油的快克也摆到茶几上,这使我感觉呼吸更加困难。我一下子打了N个喷嚏。
“不不不,爱屋及乌,所以我也爱您煮的面。”我扭动身体艰难地把放在桌角的面纸拽过来,奋力想要擤干净鼻涕,一抬眼发现何茵茵女士已经解开围裙、挎上包朝门口走去。“去哪聚去了?不过,妈你怎么不跟去?”
“去济南了。我跟去了,大半夜的谁给你开门啊?”何女士一边扶墙穿鞋子一边教训我,“不是我说你,下次能不能收拾收拾再冲回来,穿一睡衣,啥也不带的……跟个逃兵似的。”
“我给他一气哪还有心思收拾啊!”
“这样怎么可能搞定男人,”何女士突然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落荒而逃的话,他会觉得你憋屈个半天一夜的,自个儿就回去了,他根本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而你收拾收拾,拖个行李箱夺门而出,他肯定一下就懵了!”
“万一……万一是我做错了呢?”
“哦?这回是你得罪你小陈哥哥了?”
“哥个屁!他就是个弟弟!”
何女士这时已经穿好鞋子,打开门出去的同时,幸灾乐祸似的对我笑了笑,“我去看牙医。”挂着一本日历的暗红色木门随即关闭。
大约过了五秒钟,我听到清脆的钥匙开锁的声音,很快,一只脑袋探了进来。“对了,我手机扔床头的柜子上了,你要出去的话记得带上,口罩在哪个抽屉里我给忘了,你自己翻翻。”何女士的言外之意是我比她更离不开手机,她是对的。
何女士最后扔下一句“密码是弟弟的生日”,木门再次关闭。然而据我对何女士的了解,让她设置手机锁屏密码,就好比让她戒酒一样,都是不可能事情。
这些交待意味着何女士的“去看牙医”,其实是说“先去看牙医”,之后她可能会同她的姐妹们一道去染发、美容、吃饭,完了再八上好几小时的卦,时间允许的话,兴许还要去看场黄梅戏。何女士从来都是个潇洒的女人,很可惜我没能遗传她的潇洒。
回想起来,这场架吵得我很不痛快,完全没有以往那种“要是他让步那就姑且饶他一马”的心情。再加上最近工作上的种种,我和他吵着吵着就大哭起来——完蛋!昨晚急忙逃出来,没带手机也没拿钱包,嚎啕了一路,最后失魂落魄地走到家门口,路费肯定没付!不过,司机师傅竟然没追上来……想到这儿,我心里忽泛起一阵温暖。何女士曾向我抱怨,和另一半的斗争简直算是一项事业。而我的这项事业,才刚刚起步。
我鼓起勇气尝了口面,发现意料之外地可口,但突如其来的一连两个喷嚏,迫使我把嚼了一半的面又如数吐出。就此而言,我恨极了感冒。
2.
一直阴着的天,在我乖乖服下药、拖地、洗完碗筷、洗掉前一晚换下的衣服,正在为这种天气晒衣服容易有怪味儿发愁时,突然放晴了。
我奔到阳台骤现的阳光里,欣喜地打开窗户,一阵带着潮气的风立刻扑到脸上。我闭上眼睛,虽然鼻子仍塞着,但隐约可以闻见泥土的味道。耳边有车流声、孩童的嬉笑声、楼下发廊或者鲜花店正播着的音乐、远处工地里某个大家伙沉闷的吼叫……不知是药物的缘故,还是阳光太过温柔,一种倦乏且舒适的感受散布在我全身。我睁开眼,盯着青绿色的梧桐叶,脑海里有一万个声音在说不要睡觉不要睡觉。我放下端着的衣服,伸了个无比用力的懒腰。这时,何女士的手机响了。
如果是那个家伙,我一定立马拒绝!怀着这样的念头,我故作镇定地往何女士的房间走去,心跳却莫名加快起来。但可惜的是,那家伙并没能尝到我拒绝接听的冷漠,来电的是柳条。
“老妈你现在在家嘛?”对方一上来便问。
“我是你老姐。”我答。
“小絮?妈去你家了?”
“没有啊,我回来的。”
“你感冒啦?鼻音好重。”
“啊……没事儿,日常小感冒。老妈出去浪了,你找她干嘛呀?”
“我俩要出去办点事儿,想把欣欣送过去一下午。”柳条的“我俩”显然指的是他和他老婆。
“唔……帮你带闺女啊……可是爸妈都不在家哎。”我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柳条虽然比我小一岁,但结婚比我早好些年,他的女儿现在已经四岁半了。
“姐!”柳条立马识破了我的伎俩。
“MAC的SweetSakura。”
“没问题没问题。我们十分钟后到,你没起床的话先起个床。”
“我早就起床了好吧,你以为都——”没等我讲完,电话已经被挂断,由此看来,“急”在我们家其实是一脉相承的东西。我轻轻向上滑动手机屏幕,果然直接进到桌面。
柳条开门进屋并大呼“小絮”的时候,我正涨着脸奋力将一箱不明物体从我的床底拽出。在此之前,我从床底邂逅了柳条的吉他、老柳的钓具以及曾不经意间离我而去的发绳、遮阳帽、雨伞、百乐钢笔、粉色白色条纹长袜……由于对于过去的疏忽,我总在家里某处开主题杂乱的博物馆。
“是谁家的小家伙跑进来了呀?”我趿拉着走到客厅,笑着对胡乱脱了鞋子,迫不及待跑进来的欣欣说。但由于鼻音沉重可能听起来笑意全无,感冒已进一步将我吞噬。
“柳絮姑姑上午好!”小姑娘笑着对我说,脸上两个酒窝十分惹人喜爱。
“不对呀小絮,今天周三你咋不上班哇?”柳条杵在门口,意思是不打算进来了。
“你不也是。啊!你让欣欣旷课却不在家陪着人家!”
“把她送去幼儿园倒省事了。今天请了假不用上班,结果一开心就起晚了……”
“就顺带着帮欣欣也请了个假。你俩可真行。”我向欣欣看去,这时她正脱下她的兔子背包,一般来说,包里会装着她最喜欢的一个芭比,以及芭比的几件可爱小裙子。“老妈去看牙了,老爸同学聚会去了,所以说,今天我算是你的大恩人。”
“等你有孩子,我也帮你带呗。”
“那可真是太好了。”
“又去哪聚了?”
“又?”
“上上周不是聚过一次。好了好了,那我先走了。”柳条转身欲离去,同时和女儿摆手告别。
“大美呢?”我好奇欣欣妈怎么没和他一起。
“还在化妆呢。”柳条笑着说,语气里传达出一种“你们女人好麻烦”的意思。
“那你快走吧,不然要挨骂。”我幸灾乐祸道。
目送柳条关门离去后,欣欣笑着向我冲过来,我见状连忙把右手缩进毛衣袖,抬起来遮住口鼻。
“姑姑别怕,欣欣昨晚洗澡了,”小姑娘一见我的反应,“嘻嘻”笑转为“咯咯”笑,酒窝也因而更深了,“我现在闻起来是太阳花的味道。”
“不是哦,”我一面不解太阳花有什么味道,一面脑海里浮现出某次汗涔涔的她热情凑上来的场景,“姑姑感冒了,你靠太近会被传染的。”
“我不怕感冒的哟,”欣欣用儿童特有的声调念道,“感冒了可以不用去幼儿园!”说完一把抱住我的腰。
我听了欣欣的解释,心想原来感冒也是有好处的,不禁笑了出来。这时,窗外已经更加明媚,城市协奏曲旋律外,隐约能听见欢快的鸟叫声。
3.
何女士的密码之谜,在中午纠结许久,最终决定索性点两份肯德基的“快乐儿童餐”后解开了,何女士指的是微信的支付密码。说起来,是柳条教会她用微信的。
当想到免不了柳条的一顿责备时,一个联合欣欣,撒个“肯德基是她吵着要吃”的谎的念头一闪而过,但我没有将其付诸行动,我不愿成为一个把孩童当借口的“大人”。奇怪的是,感冒丝毫没有影响我对油炸食品的胃口。
“你知道大美和柳条去干嘛了吗?”餐后收拾完桌子,我突发奇想地问正在用芭比以及儿童餐里赠送的两个玩具做游戏的欣欣。
“他们去过二人世界了。”欣欣不以为意地回答,“姑姑你知道二人世界嘛?”
“嗯?”我很想知道欣欣的回答。
“就是只能有两个人的才能做的游戏哟。”
“其实你非要去他们也拿你没办法。”
“可是那样就三个人啦,”欣欣十分认真地讲,“爸爸说别的纪念日再和我过二人世界。”
“诶?难道今天是他俩的结婚纪念日?”
“对。”这时爱心眼的猪八戒被叠在芭比的身上。“姑姑,你为什么总叫柳条?爸爸的名字是柳屹哇,屹立的屹。”
“因为……因为那样显得更亲切,”我信手拈来诸多原因中比较正面的一个,“你看你的名字是柳欣,但大家都叫你欣欣,也是因为欣欣更亲切呀。”而比较不正面的一个原因是,姐姐觉得自己的名字太过物化,公平起见,弟弟也应该有个类似的名字。作为对姐姐的反击,弟弟向来只叫姐姐小絮。
“那‘小絮’也是喽?”欣欣的酒窝在脸上若隐若现,那是她极力憋笑的结果。
“算是吧。”我向欣欣耸肩作答,对方随即得意地笑了起来。孩童的快乐总是那么简单。
欣欣与爱心眼猪八戒、蓝色葫芦娃以及卷发芭比玩够了之后,礼貌地请求我播《精灵梦叶罗丽》给她看,我欣然照做了。在这种突然来临的假日里,我觉得快乐比什么都更重要。
“姑姑,世界上真的有叶罗丽娃娃店嘛?”如愿以偿后,欣欣盯着电视问我。
“可能吧。”我端起方才倒的一杯热水,躲在杯底的阳光立马被惊动,“也许只有你们小朋友才能发现。”
欣欣似乎对我回答很满意,再无二话便进入了那种家长们会直呼“你干脆住电视里好了”的沉迷状态。
“欣欣你想住进电视里嘛?”我实验性地埋怨。欣欣充耳不闻。
感冒使我变成一块人形海绵,我一口气喝下整杯水,温度恰好的水可感知地在身体里流动起来。我决定去探索那箱不明物体。
我盘腿坐在纸箱边上,小心翼翼地用面纸拂去它表面落的灰尘,但我脆弱的呼吸系统(我是一感冒就会犯鼻炎的那类人)容不得丝毫刺激,整个过程喷嚏不断,拂拭完毕后,我的身边已经堆了一座皱巴巴的面纸小山了。我对纸箱内容的好奇,显然超越了求生本能。
好在纸箱里的东西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我逐条揭掉黏性已散失大半的纸质封口胶带,打开纸箱,一群仿佛用了抗老化药物的老朋友们骤然出现,但它们一定无法准确认出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了。
纸箱里装的是我大学毕业时寄回家的一些东西,包括严歌苓全集、《飘》的上册(也不知下册上哪去了)、村上的几本小说、《古都》、便携式台灯、脱毛器、化妆品、订书机一类的文具等等等等。一时间,我陷入那种故人重逢的感动之中,当时的零碎画面像细雨般在脑海里飘洒,直到欣欣朝着我大喊“老公来电话了!”
“不要接。”我几乎下意识地向欣欣宣布了决定,但转而想到何女士手机里的老公其实是老柳,“等等等等等等!”我连忙起身冲到沙发边上抓起手机。
“Hello!”我大声对老柳说,想借此表达出好久不见的欣喜。
“小絮,怎么是你?”老柳笑着回答。
“怎么,你不乐意啦?”我走到阳台,坐进将军椅里,一个暖洋洋的世界立刻将我包围,“济南好玩嘛?”
“济南?”老柳似乎有些疑惑,“闺女你感冒了呀,怎么这么不小心。”
“哼。你和你那些老同学都少喝点,不然……”
“老同学?你妈和你怎么说的?”老柳打断我反问道。
“诶?”我忽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快速思索了一番,把事情猜出了个大概,“难道你也和……不,你和老妈闹别扭了?”
“你妈现在什么状态?”老柳默认了我的猜想。
“她状态好着呢,现在出去潇洒了。爸,你出门的时候,带行李了嘛?”我笑着问老柳。
“我带它干嘛,难不成不回来了?”老柳语气中充满不解。
“嘻嘻。那你赶紧回来给我做好吃的!”我暗自惊叹于何女士的“行李论”。
“我在你李叔叔家,让你妈妈放心。”老柳如释重负地嘱托我,“你多喝水呀。”老柳突然记起似的补充道。
“知道了,知道了。”
老柳围绕着感冒又和我啰嗦了几句之后,我们便结束了通话。这时我觉得太阳有些晒,刚想朝屋里走,突然发现有雪花般的漂浮物通过开着的窗户,正往室内钻。和很多人一样,我对这种与我同名的东西,也持讨厌态度。我忙遮住脸,果断地上前关起窗户。
4.
由于接电话时太过着急,刚从纸箱中取出,摞在地上的几本书被我碰倒了。收拾的时候,我注意到《飘》中有个书签一样的东西露了出来,我打开书,惊喜地发现那其实是一封信。是一封很简短的信:
亲爱的柳絮姑娘:
本来想和你合照留恋来着,但那天你回家了,后来事情又非常多,学士服也交上去了,反正很可惜就是了。《飘》是不知道大几你借我的,你肯定早就忘了。但我没看完下册,所以扣留了!总之,毕业快乐,后会有期啦!另外,我们再也吃不到东门的菠萝包了!呜呜呜!!
王牌奶妈
古琴啦啦啦
信的背面,作者极其随意地画了两个火柴人,并在角落轻轻注了“合照”两个字。是她的风格,我心想。我抱着信,目光落在窗外悠然飘动的衣服上,坐在原地傻笑了好一会儿。
“古琴啦啦啦”是位爱扎双马尾的可爱女生,我们因当时流行的一款网络游戏而相识,“古琴啦啦啦”便是她的ID。记得有一回,我们惯例性地打算通宵战斗,但不巧遇上突发的服务器维护,无奈之下,我们开始联机玩“泡泡龙”、“快乐飞行棋”、“果味连连看”一类的东西。于是那晚的网吧里,两个少女的无礼笑声,一阵儿又一阵儿地搅乱键盘的急奏。
后来我们玩厌了,又决定去唱歌。然而K歌从来都是一件巨费体力的事情,在坚持了不到半小时之后,两个跑调高手便头对头瘫在沙发上,包间里无关紧要地播着《心墙》、《丁香花》、《后来》……
“总有一天,”古琴小姐的声音在吵闹的背景声中显得很柔弱,“我们会结婚的,对吗?”
“对吧。”我盯着天花板上乱窜的彩色光点,头顶同时可以感受到古琴小姐的体温、空调吹出风的温度。
“嫁给某个男人。”
“嗯哼。”
“我觉得,”古琴小姐停顿了许久,仿佛在这一刻恰好睡着了,“好俗哦。”她继续说。
“好俗。”我哑声重复她的话,接着闭上眼,思绪很快从周围一切中脱离出来,来到一个无声、黑暗、温暖的世界。每次疯够了躺下来,便会有这种心满意足的感受。
“我爱你。”古琴突然说。
“我爱你。”我不假思索地笑着回复。
“사랑해!”古琴侧过身,大笑着冲我的耳朵喊。
“爱している!”我用麦克风大喊。
“我好饿。”古琴也拿起麦克风,声音听起来果真就是很饿的样子。
“我不饿。”我仍闭着眼,脸上挂着微笑。
……
那一晚的每一刻至今记忆犹新。可是至于古琴小姐如何将书还给我、我又是如何回应的,我竟一点印象也没有,我们分别得太过草率了。
我起身仰头左右晃了晃,打算继续整理阔别的闺房。
下午大约四点半的时候,柳条和大美来接欣欣回家。欣欣见到爸爸立刻大喊“柳条你来啦”,柳条愣了半天才开始指责我这个罪魁祸首,而我和大美早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临别时,大美给了我两颗费列罗巧克力,为了不让发炎的嗓子毁了美好的巧克力体验,我决定先保存这份甜蜜。
何女士意料之中地很晚才回家,一同到家的,还有烧鸡、夫妻肺片之类的熟食。我觉得她此时应该非常之想念老柳了。
“饿了吧?”何女士放下东西关切地问,仿佛她出门是专程去买晚餐的。这是她从古至今,表示惭愧的惯用伎俩。
“戏好看嘛?”我按下遥控器上的快进键,《这个杀手不太冷》里Norman一行大开杀戒的那段有些残暴。
“没看戏呀。我先洗个澡。”
“搓麻将了?”
“不愧是我闺女!”何女士笑着说,语气听起来居然有些得意。
“对了,”我把视线从电视屏上移开,看到何女士挽着衣服正往卫生间走,“老柳让我通知你,他没去同学聚会哦,他去寄人篱下了。”
我注意到何女士稍稍停了一下,才开门进入卫生间,“哦。”何女士回应道。她显然听懂了我的恶作剧。
“莫非您还气着呢?”
“我上次记恨他的时候,”何女士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还没有你呢。”卫生间很快传出水流落到地上那种清脆整齐的声音。
5.
隔天的清晨,我随意乘上一辆公交车,挑了个最后排的位置坐了下来。和寻常的父母不同,何女士生怕我霉在家里。
路两侧梧桐上的绿色已经初具规模,阳光友善地光临了每一处罅隙。时间已过早高峰,公交车载着少量乘客,以最贴近“轻车熟路”的状态流畅地行驶着。我透过车窗,观察着外面正平稳运行着的世界,与洒下斑驳树影的梧桐擦肩而过,与路口正被罚款的外卖配送员擦肩而过,与店铺前满脸睡意的橘猫擦肩而过,与被困在树枝间的氢气球擦肩而过……在他们观察到的世界里,恰好驶过的公交车上,有个穿浅蓝色背带裙、戴口罩、扎着双马尾的女生,正挥手赶走柳絮,但同时却不忍把半开的车窗关上。
公交车前端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位桃花眼、留着空气刘海的女孩,不同于车门对面那两个同样身着某初级中学校服、正在交流今早迟到理由的男生,她伏在窗边,安静地向外看去,任刘海在风中起舞。
当男生们讲到两个不良少年与某个女生的事情时,我利索地摘下耳机。在此之前,耳机里一直在单曲循环IU的《무릎》。
“小胡子举起凳子,”长着兔牙的男生对抱着单肩包的另一个男生说,“唰——”兔牙男生抬起手臂,奋力将手中握的那只空气凳子砸了出去,“嘣!”
“啊?砸中了?”单肩包男生瞪大眼睛看向兔牙男生。
“一米九额头被砸破了!立刻‘啊啊啊’地在原地叫唤。”兔牙男生指点着自己的额头说,“小胡子拉着那个女生准备逃跑,但发现女生被吓呆住了。”
“可怕。”
“小胡子回头一看,发现一米九满脸都是血,袖子红了一大半!”兔牙男生拽了拽单肩包男生的袖子,口沫横飞地描述着,“然后,”他突然停顿,暗示将有转折发生,“小胡子腿一软,坐在地上哭起来了!”说完,两个男生拍打着座椅爆笑不止。
“Tired!T-R-I-E-D!Tired!”这时,另一个声音企图制止笑声,“疲倦的、陈旧的、陈词滥调的!”声音来自两位男生身后第二排靠走道的位置上,一直低头看书的一个胖胖的女生。两个男生顿时安静下来。
“不对哦,”受口罩的影响,我感觉我的声音像是从大声公发出来的,“Tired是T-I-R-E-D。”胖女生闻声迅速回头瞪了我一眼,转而又恢复低头模式,接着男生们的笑声变本加厉。我注意到桃花眼女孩默念了句什么,同时一个平静的微笑在她脸上绽开。
学生们很快便到站了,我跟随他们一块儿下了车,但并没有离开站台。我重新戴上耳机,想要等下一辆既不拥挤也不孤单的车。而手机到现在也没有动静。
中午时,我回到家一摘下口罩便闻见久违、熟悉的饭菜香。
“爸你终于回来啦!”我脱口而出。
“小絮回来了啊,你感冒好些了嘛?”吸油烟机的低鸣使老柳的声音略显疲惫。
“吃完您这顿饭,就痊愈了!”我倚着厨房的移门,端详着围裙加身,正悠然自得地在灶台旁忙碌的老柳。
不多久,何女士从卧室里走出来,手上拿着的玻璃花瓶里插了两支油菜花。事实上,那只花瓶曾是何女士扬言要扔掉的“破烂玻璃”。“漂亮不?”何女士以一副“它很漂亮”的表情看向我,并礼貌性地问。
我只得拼命点头。
“哎,你来尝尝这土豆OK不OK?”老柳与何女士在和平状态时,通常以“哎”相称。
在何女士品尝尚未出锅的拔丝土豆的同时,我转头仔细看了看餐桌上已完成的几道菜,发现无一例外,均在何女士喜爱的范围之内。
“很OK,非常OK。”何女士赞不绝口。
“我觉得,”我见状无奈地调侃道,“我在家有点打扰到二位了。”不知从哪摘来的油菜花,此时在阳光下愈发灿烂。
6.
老柳回来的当晚,我迟迟不能入睡。不知是想要喝水、擤鼻涕使得我无法入眠,还是我的身体觉得没睡着刚好可以喝水、擤鼻涕,深夜很容易遇上不解的事情。
1点38分的时候,我喝下又一杯水,终于抓起手机。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扬声器传来,“喂,妈?”对方被打断的美梦化作两个软绵绵的哈欠。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严声呵责,但鼻塞使我的威严减半。
“小絮?!”那家伙既慌乱又惊喜,听起来有些好笑。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呼吸声经过电波的转化,变得离奇神秘。我听见房间暗处的衣柜不安分地叫了一声。
“那个……你的部门经理……一直找你。”大约过了五分钟,那家伙率先支吾地打破宁静。
“明天我们去看油菜花吧。”我用陈述语气说着问句,不等对方回应,便立刻挂断电话。
但那个傻子知道我在哪嘛?我随即有些担心。
我坐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地抚着头发。床头的月牙灯正幽幽地发着光,窗帘缝隙处闯入的夜色,静谧且高深。
老柳说再过两天,感冒就该好了。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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