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小山，一个生活在回忆里的词人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小山，一个生活在回忆里的词人

晏小山的小令着实让我惊艳，一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可人，也是我卷起书叶，投身宋词的始作俑者！

小山和他父亲晏殊同样是喜作小令，只是自小山后，写的人少了，写得好的人就更少！没有了那种“长烟落日孤城闭”的悲凉；“碧云天，黄叶地”的萧壮；也没有“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清丽，更没有“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感伤。

晏小山，一个生活在回忆里的词人

小山是一段年华的谢幕人，记录着一部小令的消亡史，少年时，父亲晏殊高居相位，生来便是好富贵，他曾一阙词引得龙心大悦，恩荫入士，做了清贵的官。

后来！晏殊死了，也是应了一句古话“树倒猢狲散”。那些猢狲们都散了，去攀附新的树，世事变更，人事翻新，唯独小山不愿醒来。也许是词人的浪漫本心，宁愿和李煜一样，沉溺在南唐旧梦里。变成一个终身生活在回忆里的人。

小山词中多酒、多梦，如果抽去了“酒”，小山词会黯淡失色太多，读他的词就像是醉意朦胧的行在回忆的路上，步步流光溢彩，可是酒醒后回望来时路，却只有四个字——悲辛无尽。

晏小山，一个生活在回忆里的词人

小山词中，还有一首我印象深刻的词《鹧鸪天》，当中那三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如今同样是令我心悸神摇！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公子，为你一舞如何？当年在沈公子家初见……

是的！他记得她的舞姿。

她低了低头，舒了舒水袖，抬头，曲了腰身，嘴角，笑意缠绵。依稀仍是当年的模样！

她的舞引他入迷，痴痴的看着，想起了当年沈、陈二人家中欢歌饮晏的情形！小莲、小鸿、小苹、小云或歌或舞，风姿各异类。但有一样是相同的，她们未曾对他有过怠慢。或许是她们不敢，她们身份卑微，而他，虽然家道中落了，依旧是相国公子，主人的上宾。

因此她们待他，没有外面那种世态炎凉，爱人富贵憎人贫的怠慢。她们爱他，爱他风雅，爱他的才，爱他的忧伤。这是他最后能获得的一点安慰。

好景不长。沈廉叔和陈十君这两位情投意合的朋友死后，小莲、小鸿、小苹、小云流落江湖，他失去了最后一片栖身的乐土。

不料多年以后，他又遇上了故人。

晏小山，一个生活在回忆里的词人

《鹧鸪天》写他与相爱的歌妓相逢的情景。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是浓醉前的殷勤；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是歌筵时的丰富绚烂；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是爱的刻骨思念；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是相逢后的喜悦无限。

这首词，满足了爱的全部需要，却如此的精短深长，最难得用语淡而有致，不好堆砌。如爱到最后，是情多无语，水深无声。“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超越了一般的男欢女爱，那淡到极点的思念，侵蚀到梦中。细细体味，能让人心动神摇。

晏小山，一个生活在回忆里的词人

是的！小山的词是这样，好像清水莲花，艳而不妖。格调，小山一生未放低的就是他的格调。所以他写爱情，他写艳词丽语，写到动摇人心，却绝不为人轻分罗带，出卖颜色。甚至当时位高权重的苏轼去慕名拜访他的时候，这位已经日暮途穷的贵公子，依旧很倨傲地说:“当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意思就是说:现在朝中的亲贵大臣，多半是我家从前的门客，我都不想见，你自然也免了……。搞得苏大文豪这位文坛领袖很没意思。

晏小山，一个生活在回忆里的词人

很多人说，纳兰容若是“清代的晏小山”，因为两人都是相国公子，少时生活奢靡，后来家道中落；两人的际遇相似，词风亦有相近之处，都是走清嘉妩媚路数，都擅长写小令，擅写爱情，写到极致，绚烂到让人无法忘记题材的单一。

然而小山不是容若，他没有早逝，他不写悼亡，他没有满洲子弟鞍马骑射的功夫，功名一路更是平庸，终生只做过许田镇监、开封府推官等小吏。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始终在回忆，不停地回忆，是生活在回忆里的人。

然而沉缅于旧事的怀念，对容若来说像悲辛无限的二胡曲，对小山来说却是嘹亮入云的羯鼓，带他坠入荼蘼旧梦。他惆怅亦是惘惘的快乐，像春日邂逅一场花雨，雨停后，怀念继续！

繁华若真如一梦，过而无痕多好，人就不必失意，只当醉了一场，醒来仍过平淡的生活。可惜做不到，这个高贵敏感的男子，他时时刻刻都在感伤怀念着旧日的生活。

晏小山，一个生活在回忆里的词人

长长的舞，舞落他半生繁华。楼下，姆妈尖声尖气地叫，有客到！舞停了，他苦笑，敛衣起身。检点身上的所带全部银两，也不够他在这里再留宿一夜。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别梦醒的一霎，他突然间化出了李白的诗意，写下这一阙《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要走了！小苹！这个，留给你，再见面你要歌给我听。

……她执住他的手，不舍，凝噎。女儿心事，他应该明白。

是的！他明白。然而现实迫他离开。

下次，再来看你，他切切地说，不敢看她，有些心虚，黯然。

晏小山，一个生活在回忆里的词人

她破了例，送他到楼下。他回头，见她站立在紫藤花下，幽幽人影，落花满地，梁间燕子不解人愁，依旧双飞，呢呢喃喃。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念道。一瞬间，他恍惚了，到底人生如词，还是词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