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么,西比尔?"声音从广阔的天空传来。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干巴巴的妇人躺在沙漠中心挂起的鸟笼里,她挤出喉咙里最后一点声音回答道。
妇人已经很老了,形容枯槁且轻得像一根羽毛,许愿长生的她忘了将永保青春带上,于是她就这么持续衰老地活着,一直持续至时间的尽头。
我确实知道西比尔想要什么,声音的主人想着,她想要死。
"而你想要生。"
不错,声音的主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点点头,狭义而言的"生",而不仅仅是活着。
"各取所需。"西比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完,便闭上了纸片一般的眼皮耐心等候,她拥有的仅仅是取之不竭的时间。
天地安静了,呼啸的风似乎都尽力压低了声响,良久,苍色的龙扑扇着巨大的翅膀飞下,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触碰西比尔在鸟笼之中无力抬起的手。
"各取所需。"
沙漠的中心猛然被烈风卷起,黄沙纷飞里闪现着神迹。
西比尔几乎是在龙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回复了青春,简陋的鸟笼被撑破,破布似的衣物化作尘埃,皱树皮般的皮肤再次光洁如初,枯草也似的发重回黑亮,白浊的眼睛又一次清澈地闪烁着智慧的光辉,这是比世间任何少女都要美丽的容颜——令太阳神堕入爱河的女人啊!
"没有许愿青春真是不智的选择。"苍色的龙感叹。
"不智的选择带来绝妙的相遇,埃德蒙德。"西比尔的声音清亮悦耳,叫出她不曾过问的龙的名字。
混沌之龙埃德蒙德。
"你是否曾预言过自己的命运?"龙变身的平凡少年追随着西比尔走出沙漠的足迹,不带任何恶意地问道。
预言。
是啊,西比尔是这世上最好的预言师,预言众神的兴衰,帝国的毁灭,王者的堕落,绝美的智慧被光明之神爱慕,赐予如双手间尘土一般多的寿命——尽管忘了许愿青春。
"若是完全相信预言,不如不要做出预言。"西比尔的口气像是在教育孩子,温和而笃定,"有时候命运因预言而弄巧成拙,况且若真有主宰一切的命运,预言并不能改变什么。"
"所以你从不预言自己的命运,是吗?"埃德蒙德追问着,"那么你能为我预言吗?"
"你将被我毁灭。"
西比尔停下脚步,黑亮的眼直视少年充满灵性的眸子。
"我不信。"埃德蒙德比西比尔想象中来得平静,"混沌不会被毁灭,身为混沌之龙的我同样不会被毁灭。"
西比尔笑了,天晓得挂在鸟笼里之后她多久没笑了,她伸手抚摸少年的头,像是姐姐疼爱弟弟,尽管她已经上千岁了,而埃德蒙德又远比她大得多。
"走吧,埃德蒙德,我会带你走过四季,用尽我的时间教导你,"西比尔在风中张开双臂,任热风吹尽她手中握着的尘土,"远比在高处看得更加清晰的——生的意义。"
走出沙漠时正是春,踏水而过的不列颠群岛持续着不知疲倦的春。
埃德蒙德并不是第一次看到春,他一直在注视,从天空的彼端,看着万物生长,看着大地变绿,看着化水涨满山林。
"仅仅是看着,你什么也见不到。"西比尔穿着亚麻布的衣,长发披散在肩上。
"你的口气好像在对孩子说话。"埃德蒙德跟随她踏着绿茵向前。
西比尔回身伸出手,埃德蒙德握住了女人如玉的手,一道向前。
"你不是孩子吗,埃德蒙德?"
埃德蒙德不再说话,岁数并不是成熟与否的标准,在他落后一步时,他就输了。
西比尔微笑着握紧埃德蒙德的手,轻轻哼起前些日子遇到吟游诗人时听来的英雄传说,传奇的生和壮丽的死,生命在倾尽全力时显得那样具有魅力。
"这是生的意义吗?"埃德蒙德问道。
"不,不是全部,"西比尔停止了哼唱,她知道埃德蒙德在问什么,"见过湖畔精灵吗,埃德蒙德?"
当然,如果只是"看"的话。
虚空中诞生的巨龙,千万年间的注视使他不曾漏下任何生灵。
"我带你去见他们。"西比尔摘下路边的花,拉过埃德蒙德,别在了他棕黑的短发上。
埃德蒙德不是第一次见花,却是第一次切实地触碰这柔弱的香味和短暂的美,空着的心似乎得到了些什么。
他们在不列颠一路徒步向南,历经数月,跨越山脉河流,而在到达精灵湖畔之前,他们遇到了因难产而倒在路边的妇人。
"帮她。"西比尔说。
埃德蒙德不费什么力气就接下刚出生的孩子。
皱巴巴,软弱无力,温暖的孩子。
埃德蒙德小心翼翼地捧着孩子,他听见微弱的心跳渐渐熄灭。
"救他。"西比尔扶着哭泣的母亲对埃德蒙德说。
而早在西比尔出声之前,埃德蒙德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救活了孩子,孩子在他手上哭起来,哭声渐渐变大,声嘶力竭地求生。
这是埃德蒙德第一次见到生命之火在自己手里死灰复燃,是那么不可思议的脆弱和坚强。
"他会成为王。"
西比尔留下预言,带着埃德蒙德跨越精灵与人类的界限进入湖区。
他们见到了湖中精灵,和舟中永远沉睡的男人。
不可思议,湖水明明是这样温暖,却又因为永恒之王的陨落而彻骨严寒。
"他是谁?"埃德蒙德看着舟中定格岁月的男人。
"我们的王。"精灵们合唱般的回话。
"可我们刚刚……"
"每一个王都是他,他是永远的王。"西比尔打断了埃德蒙德的话,向精灵们重复道,"他是永远的王。"
埃德蒙德凝视着西比尔精致的侧颜沉默了,良久,他上前拉住西比尔的手,"我想去看看他。"
西比尔笑着,几乎是宠溺地任由埃德蒙德将她带出湖区,回到绿色的不列颠。
有浑身是血的男人跪在入口处等他们。
"我希冀在战死前见一面成就我的生,并预言我为王的旅人们。"男人恭敬地按着胸口,"让我吻你们的手吧,如神的陌生人。"
男人虔诚的吻落在埃德蒙德的手背,好似火一般烧起来,这是生命的温度,就像他来的那天一样,灼热地证明着自己的诞生与消逝。
然后男人死了,埃德蒙德看着男人像一具空壳般倒下,他握着西比尔的手猛然收紧了。
西比尔沉静地望着埃德蒙德,未催促,未挣脱,仅仅只是等待。
埃德蒙德低着头,西比尔看不清他的脸。
不列颠渐渐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望眼的青翠变得深沉,埃德蒙德抬首,雨水顺着微笑的脸流下。
"走吧。"
前行的路变得泥泞,西比尔与埃德蒙德并肩而行,雨中曾传来初生婴孩朦胧的啼哭,这次他们未停下脚步。
"他会成为王吗?"
"也许吧。"
西比尔牵着埃德蒙德的手,在雨中轻轻唱起了歌,这是另一个英雄的传奇,混杂在雨声中比任何史诗都要悲壮。
这是春的赞歌,枯叶凋落,新叶萌发,轮回在长存的土地上不曾停歇。
喜悦而又悲伤。
往北走,穿过不列颠的群岛,近极北之地时他们度过了春,迎来了更加炎热的夏。
埃德蒙德知道不应该与西比尔讨论为时过长的季节,他仅仅是察觉到了,时间的概念从来不是什么定式,那是更加模糊而暧昧的概念,就像是人们那些不知来源的情感。
所谓"爱"的朦胧定义。
埃德蒙德尝试着理解,终究一无所获,尤其是与西比尔视线相对之时。
西比尔喜欢水,而她在埃德蒙德面前从没什么防备。
也许是在沙漠中生活得太过久远,西比尔热爱在这样的季节里下水,任叶间的碎阳连同清凉的水打湿不着寸缕的身体。
这样的时候埃德蒙德总会由衷感叹她的美。
这是莫名的情绪,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论美貌,西比尔不如维纳斯的耀眼;论智慧,西比尔比不上雅典娜的明察;论健美,西比尔比不过任何一位瓦尔基里的矫健……
这些,都是埃德蒙德所见过的极致的美。
可西比尔比她们都美,因不完美而完美。
埃德蒙德垂下眼睑,不再直勾勾地盯着西比尔看。
他脸红了。
"我们该走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西比尔从水中起身,湿透的长发搭在肩上,她回过头望着埃德蒙德,嘴边带着微笑,这是历经岁月的沉静淡雅,比水底的卵石更加温润平和。
"西恩达尔峰。"西比尔趟过水走向埃德蒙德,"她在那儿,世上最热诚的爱情。"
埃德蒙德当然知道谁在那儿,没人比他更清楚纷乱的神族隐秘了,"她知道生的意义吗?"
"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西比尔披上亚麻布的衣服,"重要的是你所感受到的,埃德蒙德。"
安静地等待着西比尔的埃德蒙德伸出了手,不是一开始时似孩子般不知所措地想要抓住什么,而是平摊的、恭候女士的动作。
西比尔优雅地搭上了他的手,"我的荣幸。"
前往西恩达尔峰的路途是一个从炎热到炙热的过程,那山燃着烈火,只有她等待着的命定之人到来时才会熄灭。
埃德蒙德是重新化身为龙才能够将西比尔带进这烧尽一切的温度里的,在这里,绝美的瓦尔基里等待着,心里怀着无穷的希望和爱意。
尽管她隐约知道即将到来的悲伤结局。
"我会永远和他在一起吗?"她问着难得来访的旅人。
"你会和他死在一起。"西比尔笑着回答她,可眼睛却是叹息的。
她的笑有这么一瞬间是凝固的,"这样就够了。"
埃德蒙德是不经意之间触碰到她手上戴着的指环的,仅仅是这样,如洪水一般的画面涌进脑海。
相遇,誓言,指环,阴谋,遗忘,背叛,复仇,屠杀……
熊熊烈火中相拥在一起的死亡。
"西比尔!她……"埃德蒙德的脸扭曲起来,他第一次为即将发生的一切而恐惧。
"龙伯尼根的指环。"西比尔拉过埃德蒙德,"你该碰,却又不该碰。"
"你不会后悔吗?"埃德蒙德在西比尔怀里颤抖着,几近失控地大声问道。
她流着泪笑了,"如果有下一世,我还会选择爱上他。"
泪落在地上,地上燃起烈焰,将因爱恋而绮丽的她团团包围。
埃德蒙德惊惧着化身为龙,逃也似地带着西比尔飞走了。
"我不明白。"
来到宁静的湖边,他似恋人又似孩子一般枕着西比尔的大腿休息,盛夏的夜因没有来由的恐惧而沉闷。
西比尔闪亮的眼睛注视着埃德蒙德,突然撩起散落的长发,低头吻了他的唇。
"你会明白的。"
埃德蒙德放松下来了,他拉着西比尔的手睡着了,做着安静的梦,这是比温暖更深沉的仲夏夜之梦。
这是夏的美梦,爱意沉淀,烧尽一切的白色火焰,比漆黑更加漆黑,比剧毒更加猛烈,比诸神更加狡黠,比死亡更加深邃。
因欲念而起,终究无解。
地中海的风是深色的,吹染得特洛伊如同青铜一般发出兵器铿锵的肃杀之声。
往西南走,季节变换,绿叶转黄。
果实在深秋成熟,在攀上甜美的顶端时跌落在大地上,汁水四溅,这是与众不同的壮烈牺牲。
埃德蒙德因没接住掉落的果实而懊恼。
"会有下一个的。"西比尔戴着成熟小麦编的花环立在果树下,风吹着她的裙,好似她便是深林的女神,与这里的一切都契合无比。
西比尔在树下伸手,成熟而甜美的果实正正落在她手上,"吃吧。"她递给埃德蒙德。
埃德蒙德看着西比尔好一会,最终还是接过了果实。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还记得吗?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位母亲。"西比尔伸手,再次接住一颗掉落的果实,"我预言她的儿子,若是出门征战,便会在年轻时迎来壮烈的死,而乖乖待在家里,便会碌碌无为地长寿而终。"
"他会来此征战吗?"
"他就是为此而生的。"
"我不明白,同样是死,有什么区别呢?"
"成熟的果实和长不大的花苞又有什么区别呢?"西比尔笑着,把手里的果实放在地上,"他们最后都会掉落,埋没在土里,不是吗?"
埃德蒙德握着手里的果实安静了,他咬了口甜美的果肉,"果实是甜的。"
西比尔的眼神始终温和,"是啊,果实是甜的。"
她拉着埃德蒙德的手,一道登上特洛伊的城墙观看那个刀枪不入的男人的英勇。
这是何等荒唐而又长久的战争啊,因女人而开始的战争啊!
神,人和半神在此混杂,命运把他们牵扯在一起,可谁也不曾逃开。
他明明知道的,他将葬身于此。
"特洛伊人必须明白,我已经休息得够久了!亲爱的母亲,请别阻拦我去作战!"
善战,狂饮,友谊,尊严,荣誉。
残暴,自私,狂怒,复仇,悲痛。
复杂而又单纯的他,澎湃着比世间任何果实都要甜美的生命力。
然后是……最后的冷箭。
大笑而蔑视着迎来永世的宁静。
埃德蒙德在英雄们为他点起的熊熊烈火所剩余的灰烬里吃下最后一口果肉,剩下的果核紧握在手中。
"他们会获胜吗?"
"会的,但这不重要。"西比尔穿过悲伤、愤怒而叹息的战士们来到他的骨殖之前,颔首祈愿。
埃德蒙德将果核放置在他的白骨里,看着将士们将骨殖仔细收敛,埋葬于海岸的悬崖之巅,那是最接近他母亲的地方。
他的墓立在那里,埃德蒙德沐着深秋的海风看了很久很久,西比尔抱着膝盖坐在他的身边陪着他。
夜晚来临时他的母亲出现了,慈美的她拥抱着化作幽魂的他哭泣着,暴风雨随之而来,席卷了整个俄刻阿诺斯。
风雨打湿了西比尔的裙和埃德蒙德的脸,打湿了特洛伊城外不知何时留下的巨大木马。
"他的尸首发芽了吗?"始终看着一切的埃德蒙德开口了,他的声音模糊在风雨里,"明年春天会开花吗?"
"你会知道的。"西比尔的声音穿透暴风雨来到埃德蒙德耳边。
雨小了,但风仍不止,吹动所有欣喜与悲伤。
这是秋的风,麦色渐深,带着甜腻,丰收的悸动鼓舞着万物,而最终所有的一切都会枯萎锈蚀,留下的是舌尖上的余味与将来的希望。
终究会凋零,你还愿意开花吗?
远东的雪被千里之外的风吹来,埃德蒙德的肩被覆盖,一呼一吸之间,寒冷而清新的空气灌入胸腔,心因此而平静。
"没事吗?"埃德蒙德问着走在他身后的西比尔。
西比尔没有说话,她依旧穿着简陋的、露着肩膀的亚麻布衣服,光着的脚踏在雪地上沙沙作响,步伐缓慢而坚定。
埃德蒙德向她伸手,她握住了,埃德蒙德吃惊地发现那双手是那样的温暖。
"我该教你伤痛,离别,和真正的寒冷了。"西比尔的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清冷,她紧紧握住埃德蒙德的手,与他一道走在高加索山的山道上。
"盗火者已经离开,这里没有人了。"埃德蒙德不明白,尽管知道西比尔总能一次又一次带着他在本该无物之处看到奇迹。
"走吧。"西比尔轻轻说,她让埃德蒙德领着她沿着山路向前,乖顺得像是爱恋中的女孩。
依旧有人留高加索山在悬崖上,或许叫他半人马更为准确。不死的雄鹰飞下,一点一点啄食着被铁索紧缚的他的肝脏,温热的血洒在雪地上,散发着生命留存的热气。
放弃了永生的他已经将近死亡,只是眼神依旧睿智闪亮。
"你们想来见证吗?"半人马虚弱却威严地开口,"见证我与爱徒的别离,见证我自愿的死亡?"
"给予我们见证的荣耀吧,英雄的初祖,皮力温英雄们的导师啊。"埃德蒙德代替渐渐虚弱的西比尔说出谦卑的话语。
年长的半人马值得这份尊重,他几乎教导了希腊所有的英雄,孩子们只要在他于皮力温的洞穴里学会他身上仅仅百分之一的技巧便可以独步天下。
夺取金羊毛的勇士,猎杀九头蛇的力士,于特洛伊激斗的战士……他们都是这位长者的膝下学徒,在他的教导下从年幼无知成长为能够面对自己无常命运的立足天地之人。
"你在等什么?"西比尔突然走近,不带敬语,几乎是平等的口吻向年长的半人马问道。
半人马费力地抬头看看西比尔,又转头看看埃德蒙德,笑了:"你我同为老师,又同为自愿放弃长生之人,怎么会不懂?"
"你在等他。"
"我在等他。"半人马点头。
"他会来吗?"
"会的。"半人马导师笃定地说。
话音刚落,高大雄伟的男人踏雪而来,他披着狮皮,径直走到半人马面前,他看着因自己而求死的老师,重重地跪下了,红了眼眶。
"站起来。"半人马并不大的声音不怒自威,"我要你站着与我离别,我要你记住所有的不智,我要你挺着胸活下去。"
于是高大的男人站起来了,他擦干了眼角的泪,近乎虔诚地望着将死的导师。
年长者满意了,他合上眼睛,仿若沉睡,身体渐渐消逝,虚影升上天际,永世化为星尘。
"你永远是我的弟子,赫丘利。"
最后的话语在山间回响,高大的男人因此而嚎啕大哭,因诅咒而亲手杀害自己的妻儿时他没哭,那时的他有的仅仅是愤怒,而现在,永远狂怒的狂战士找回了自己的悲哀,哭得像个孩子。
男人在埋葬老师、离开此地之后,会继续生存下去,心中的泪化作力量,狂怒得以平息,他将更加勇猛而睿智。
这是冬的泪,心寒绝望,冰冷彻骨,哀叹的大地上告诫着生命之轮的转动,绝境时的新生。
记住,然后活着。
"你也会离开吗?"埃德蒙德在高大的男人离开后问着西比尔。
"这是我的愿望,你知道的,不是吗?"西比尔的手抚摸着埃德蒙德皱起的眉,"死是我的夙愿,你不愿意我离开吗?"
"我不知道。"埃德蒙德抚上西比尔摸着他脸的手,他的眼睛不敢看西比尔,直直盯着地下,"我爱你又不爱你,希望你离开又不希望你离开,愿意你得到宁静又不愿意你得到宁静。"
埃德蒙德看上去混乱极了,他知道一开始的契约,也知道西比尔自愿求死,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因此而紧皱眉头,胸口骤疼。
西比尔的存在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无比重要,重要得让埃德蒙德忘记了终有一日她会离开。
"你必须懂得。"西比尔的口气变得严厉,"离开常常是突然而来的,不会给你太多的准备时间。"
委屈的孩子紧紧地握着西比尔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为师,为母,亦为爱人。
但终究必须独自一人在这世间走下去。
埃德蒙德放开了手。
"明白了吗?"西比尔贴着埃德蒙德的额头问道。
埃德蒙德点了点头。
西比尔吻了他。
分开后,埃德蒙德看着西比尔在风雪中释然地笑着,一点点衰老,最后在衰老到极限时化为粉尘飘散在山间。
埃德蒙德哭了,心口骤然收紧,他无力地跪在地上,哽咽得发抖,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他第一次哭,哭得这样伤心。
从喜悦到哀伤,从爱意到嫉恨,从狂欢到悲痛,因生命而存在的东西过多地在这趟路途中填满心间,埃德蒙德的心重了,他试着化身为龙,却再也不能展翅飞翔了。
埃德蒙德知道,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西比尔了,他永远也再无法变为混沌之龙了,他永远也无法回归天际了。
于是埃德蒙德独自一人重复着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从春到冬,他看到不列颠有了新的王,而永恒的王依旧在湖畔沉睡;他发现西恩达尔峰的火焰熄灭,而不远处的城燃起熊熊火光;他踏过仅剩遗迹的特洛伊,而英雄的坟上长起青翠的树苗;他走上只有严寒的高加索山,这里的铁索依旧,神鹰回到主人身边,但是永远没了西比尔的痕迹。
现在埃德蒙德终于知晓生存的含义了,可这一切都因为西比尔的离开而变得毫无意义。
渐渐的,埃德蒙德原本苍色的龙身渐渐变黑,心渐渐沉淀,他绝望了,来到时间边缘卧倒在死尸之间,唯有死亡能给他带来短暂的平静。
西比尔的预言没错,她毁了埃德蒙德。
她毁了混沌之龙。
很久很久以后,世人都知道西比尔神准的预言和无与伦比的预言书,可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毁了一头龙。
而那头龙,改了名字,他现在叫做"尼德霍格"。
他原名"世界",现为"绝望"。
当他再次用挂满尸骨的双翼起飞,用巨大的双颚啃食巨木之时,这世界将在终焉里迎来新生。
那是所有的一切重生之时。
***
这篇难产而又艰深的文学结束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一开始,只是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
我看到一个孩子看着自愿消失的"她"哭泣,仅此而已。
之后我的大脑便被绑架了,从艾略特的荒原开始,穿过不列颠的原野见到亚瑟王的终处,攀上西恩达尔峰望向戴着龙伯尼根的指环的布伦希尔德,踩着特洛伊的阶梯看阿喀琉斯的陨落,来到高加索山脉见识喀戎与赫拉克勒斯的道别,最后见证吞噬世界的黑龙尼德霍格的诞生。
El mundo 是埃德蒙德之名的由来,其名为世界,因生命而绝望,吞食着天地迎来新生。
北欧,凯尔特,希腊,一个个神话在我脑中旋转,让我不得不正视并臣服。
行文结束,终究解脱,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晚安,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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