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喜欢把人生比作四季——怀抱着希望出生,在充满活力的夏天成长,在金色的秋天里沉淀,在寒冷的冬天里死去。
所以有青丝成雪,迟暮之年。
但我想要我的死亡,是灿烂盛夏,似火烈阳。
灿烂盛夏01春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是满眼流动的绿色,春水荡漾,草木葱茏,春风拂过大地的脸颊,邀请花草和碧波一起舞蹈。
我被一朵水花拖着,慢慢悠悠地随风飘荡,水花有时会用一个俏皮的转弯,邀请一些鱼虾朋友和我玩耍,我们一起在大笑声中听两岸传来的回音。
我在水上的这段时光,过得非常快乐和悠闲,快乐地好像只有一眨眼。
一个明朗的早晨,水花扒住河岸一块突出的岩石,稍作停留,她一个轻巧的漩儿把我粗暴而温柔地送到了岸上。
我转过头,看见她和我的鱼虾朋友们正向我挥手。她们什么都没说,只在我手中留下一片绿意盎然的新叶。
我拿着叶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发现前面是一片无垠的草原,似乎望不到边。这时,一个面容平和的老爷爷一言不发地走到我的身边,他平静地打量着我,又抬起头和我一起望向前方,他对我说:“走吧。”
“去哪?”我抓紧了手中的软软的叶片。
老爷爷没有回答我,他只管向前走去。
我看看四周,陌生空旷的环境让我有些害怕,只好在一阵风的推搡下,慌忙地跟上老爷爷的步伐。
老爷爷背着手,随意而从容,好像已经这样走了千年万年。
我很多次地问他,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要去哪?
可他从未回答,我也就逐渐学会闭嘴。
他的眼睛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清明,像我出生后就一直陪伴着我的那片水花,明亮而温暖,可他总是望着前方,而我太矮了,不能经常看见。所以我总是在脑海里回想那片水花的模样,我想要牢牢记住,好在我需要的时候就可以直接看到。
老爷爷带我爬上一个缓坡,还没等我登高望个远,又一刻不停地向下走去,我只好跟上。
山坡的另一面,是跟我们的来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这里有灿烂如霞的桃树,有纯白似雪的梨花,有湖泊,有沼泽,有黑色的犀牛和天鹅。
我惊喜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高兴极了,于是我第一次超越老爷爷,欢快地向前跑去。
春意流长等到再一次和老爷爷见面,是在一条小溪旁。
那时我正坐在地上看着水面出神,紧握的拳头抵着我的额头,我累极了。
老爷爷停在一座小木桥旁,问我,“走吧?”
我疲惫地抬起眼皮,发现老爷爷的身躯不再似印象里的高大,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贪婪地注视着那一双让我心安的眼睛,像在自言自语:“我都快忘了,那朵水花和我的朋友们了……这里和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桃树上有可怕的蟒蛇,湖泊原来和沼泽一样危险,那里面有黑色的漩涡,一陷进去就很难再爬出来”,我停下来,看了看我沾着淤泥的裤脚,有些失神,“我很羡慕那些天鹅和犀牛,因为他们有灵敏的翅膀和坚硬的棱角,但他们看起来太另类了,我很害怕……”说到最后,我的声音里竟隐隐带了些委屈和颤抖的哭音。
可老爷爷不为所动,他静默片刻,便直直地向对岸走去,小溪的另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大山。
我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以前经常问老爷爷的问题: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要去哪?但直觉告诉我他依旧不会回答,于是我沉默着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缓缓流动的小溪,摆着僵硬的手臂,朝山谷走去。
02秋
半山腰又是另一番景象,是金色的海洋,只要这些树木变成绿色,就和河岸边的一模一样了,我在心里想。
一阵乳白色的雾气向我们袭来,很快就把我们包裹其中,我高声呼喊老爷爷,担心我和他走散。但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根本不想回答,我没有听见老爷爷的回应。
我只好摸索着向前走去。
猝不及防地,手臂上一阵尖锐的痛感使我叫出了声,我把手臂抬近些。上面有一道狰狞的划口,不知道什么植物的枝叶刺破了我的皮肤,血液的铁锈味混在潮湿的雾气中,让我想要流泪。
我慌张地朝另一边躲去,一不留神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我转过头,发现自己的背后是一具破烂惨白的骸骨,他背倚在一颗大树上,身上残存的布料上有密集的黑色印记,头朝我刚才准备行进的方向歪着,好像在临死前的那一刻还在向那边张望。
你是选择妥协地轻松的死去,还是要狰狞地痛苦的活着。
我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发疯一般往前冲去。我感到无数锐利的刀在我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鲜红的印记,不致命,但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我被持续的痛感折磨得头晕眼花,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我想开口呼救,却在张嘴的一瞬间就被雾气堵住了喉咙。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眼泪落下的周围,那些金黄色的树叶会迅速老去,随风凋零,而留下的漆黑的枝条则变本加厉地向我袭来。
我在疼痛、潮湿、昏暗里麻木地走着,我已经没有力气跑了,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但已经不足以引起我的注意。我学会了控制泪腺,让它不再分泌出多余的无谓的液体。
我的脚下,再没有一滴让那些枝条疯狂的泪水,只有一路赤色的蜿蜒的脚印。
我在走出这片森林之前都没有再往回看,在我倒地的前一秒,我似乎闻到了一阵清甜的花香,像是一片瑰丽的纯洁的花田在我的身后绽放。
一叶知秋03冬
再睁开眼时,是一阵夹着冰渣的暴风雪冷漠地刮在我脸上,刻骨的寒冷叫醒了我。
我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伤口已经冻结,只是留在衣服上的已经发黑的血迹,再也不能抹去。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路是白的,树是白的,天空也是白的,上下一色,无边寂寥,让人产生一种前面不是攀延的山路,而是一块平面的白布的错觉。
我抬起头,在山路的转弯处,老爷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想呼喊,但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不能发声了。
我踉跄地朝他走去,右手边是深不见底的深谷,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失足落下。途中还总有风雪迎面而来,它们擦白了我的头发,风化了我的皮肤,压弯了我的脊梁和双腿,我的步伐越来越缓慢。
在终于能看清那双眼睛的时候,我却像突然断电的机器一样,失去了动力,嘭的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
我浑身颤抖,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旁边的深渊触手可及,仿佛我只需微微一动,就能消失在冻结的黑暗与无边里。
在白茫茫的山崖尽头,我好像看见了久违的绿色。
可能是出现幻觉了吧,我想。
老爷爷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没有扶我起来,还是那句平淡的问句:“走吧?”
“不走了。”我在心里说着,直觉他能听得到,“我走不动了,我就这样躺着,不动,就很好。”
我又看向老爷爷的眼睛,随即又像被火燎着了似的躲开。我闭上眼,偏了偏头,想要逃避,却毫无防备地闻到一股清香。
我睁开眼,在我的耳边安静地躺着一朵纯白的茉莉,绿色的枝叶将它和地上的白雪区分开来,显得更加柔和。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连同紧握一路的手掌也一起松开,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手中的触感,和生气。
“我忘了。”我无声地开口,疯了一样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忘了?
我忘了!
我忘了…….
哦,我忘了。
我忘了手中一直陪伴我的绿叶,忘了出生的那条江河,我忘了心中的疑惑,忘了单纯的愿景,我忘了来时的路,也忘了我是谁。
也许是因为,我也从未问过我是谁?
泪眼朦胧间,我看见老爷爷还是迈着稳健的步伐,不疾不徐地朝前走去。
我把那朵茉莉塞进嘴里,咽下肚去,我把那片绿叶放进我的眼里,止住我的泪意。我用四肢在地上缓慢地爬行,就像山林里一只孤独的普通的野兽。大地长天间,我只能听见自己破风箱一样的喘气声,到后来,我连自己发出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眼睛却愈发清明起来。
我能看见地上的雪在慢慢融化,我能看见不远处涌动的真实的绿意,我能看见落在我身上的雨,它们轻柔地抚平我每一处凹凸的疤痕,滋润我僵硬的躯体,却好心地没有洗去我衣上的痕迹。
万籁俱寂,空山新雨。
尘埃与伤痕尽数消弭,只留一个孑然一身,恍如新生。
焕然一新后,是更明亮清浅的路途和心境。
上下一白04夏
我喘着气,艰难地把自己搬到一棵大树下,横亘在来路上。再往前走,我能看见一片绿色的森林,跟草原很像,只是树更丰茂,绿意更浓。
我知道,那是专属于夏天的颜色。
一阵风吹过,带走了我最后一滴晶莹的泪,我在眼前变为一片黑暗之前,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走吧。”
我无声地笑笑,一半身体泯没在树荫的阴暗里,一半舒展在灿烂的阳光里。我对盛夏说:“这次真的不走了,我就到这儿,我就坐在这儿,不动,就很好。”
我就坐在这儿,看一世的云消雾散,风花雪月,赏亘古的山川江河,旷野长天。
空旷的山顶,寂静无声,像是与世隔绝的桃源。
然后,那阵风轻轻地打了一个漩儿,抖落一树的绿叶盖在树下的泥土上,又托起地上一片柔软的新叶和一朵纯白的茉莉,向山下飘去。
他们晃晃悠悠,在似火烈日下闪着透澈的光。他们穿过茂林,越过落叶,带走漫山遍野的如翡山花里一片漆黑的羽毛,最后来到一条壮阔的江河前,温柔地亲吻江面,融化在水花和鱼虾热情的拥抱里。
盛大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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