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夏

作者: 鄙人十九 | 来源:发表于2017-10-08 20:36 被阅读0次

    圣经记载:

    创世初,神创造亚当夏娃,生活于伊甸园。

    后因其不抵诱惑,违反神令,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园。


    伦敦是难得的晴朗。

    室内拉紧窗帘,斩杀一丝一毫阳光,却不阴暗,水晶灯璀璨明亮。

    “你这是在国内请了翻译?”一人将报纸摔在桌上,COPY四个大字占据首页。

    “你嘲讽我?”

    犹冬看都不看来人,左手放下银色钢笔,细长无名指在报纸上轻轻掸灰,然后拿起细看。

    他声音沙哑,质感强烈,那人不敢再造次,即便他自认认识犹冬十余年,可算老友。

    犹冬放下报纸,明了老友在担忧什么,洋人一向最恶抄袭,小洋子算得技巧仔细,不过一二新词构造雷同,也在诺奖审批时被人查出检举,那帮老头子深觉眼力输人,因此秘而不宣,但业内传开,小洋子无法再执笔。

    他决不容许自己与这二字挂钩,太过羞辱:华,把这个作者的所有书都给我拿来。

    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将一旁一叠书提起:我让国内的朋友先送了些过来,但远远不止这些,她不仅内容和你异曲同工,连炒作方式也与你如出一辙,大部分书限量而出,抄本都热销到孤本难求。但出奇的是,她行文思路句句与你相同,却细究实则无法称之抄袭,这点你看了便知。报纸是被我扣了下来,但你知道,这里不比国内,压不了很久,你尽快想办法,不然出版社很快闻到风声,寻你麻烦。

    炒作方式?不炒作怎么有人看。犹冬对华的嘲讽不置可否,他取过书,漫不经心:多谢。


    签售会人潮涌动。

    前五百名抢到正版等待签名,后来人手握抄本伸长脖子,只为一睹妙笔生花的马良。

    坐在台中央的女子一袭黑裙,黑发束起,肤色如雪,对比强烈,左手握着钢笔,边和读者微笑致意,边在一本本上签出不同的花样,她不喜欢雷同。

    一位识货的读者眼尖,略顿脚步惊叹:作家,你手中的这支,是Montegrapper95年的限量版吗?

    夏往抬了抬头,她视力不好,晃了晃笔,银制笔面晃出光影,那读者眼神也随即上下震荡,这笔有价无市。

    夏往笑了:是朱丽叶款,可惜罗密欧款被人捷足先登,如同结局,实属憾事,不然一对送你。这支女款你要吗?

    这样大方,读者不由笑开,也不可能真要:好笔配好字,我惭愧,祝您早日找到罗密欧,圆了莎翁结局。

    身旁助理跑来在耳边说了几句,夏往加快了笔下的速度,然后退场。

    助手与她边往地下车库走边细说情况,夏往有一刻走神:来人指名道姓见她,老板不与她商量,直接提前结束签售会,自己人前受捧,背地还需看金主脸色,这是什么人?作家还是戏子?她折煞文人清高之名久矣。


    犹冬在车里等夏往,此刻白天,他戴着口罩帽子。

    车里开了冷气,他看见夏往穿着单薄上车,绅士风度作祟,拿过后座的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视线相对,犹如旋涡,指尖与她肩相触,两人一瞬激灵。

    夏往先反应过来,对方对她莫名吸引力太大,她不做声将手中钢笔戳进自己手掌,而后与犹冬致意:阁下哪位?

    犹冬棕色的眸子仍放肆地在她身上流连,收回手,无名指摩挲方向盘,回答:你在英国的译者。

    夏往不懂,直到接过犹冬的手稿。

    你信不信这世上会有两个人的思想相似到惊人的地步?

    近乎是同步?

    而这甚至不是发生在至亲之人身上。

    夏往翻着手稿,活脱脱翻着自己作品的姊妹篇,掌心的血色渐渐洇过烟黄色纸角上不同的时间点,化成不详的符号。

    她不是傻子,相反记忆很好,她记得这些时间点相对应的自己写作的时间点。

    而公司不会让一个骗子招摇见她,方才助手已介绍解决方案。

    那么。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夏往和犹冬同时伸出左手相握,倒是正好。

    相握瞬间,两人呼吸屏牢。

    双方行文太过相似,却都不认抄袭,撕破脸皮没有好处,不得不合作。

    以失散兄妹相认做挡箭牌,抢在报纸发表抄袭之文前召开记者发布会,以全双方作者名誉,并为后面兄妹联手出书作好铺垫。

    相同的思路虽然无法完全用科学解释,然而同卵双胞胎完全相同的基因决定了他们拥有相同的脑神经蛋白质结构,心灵感应的案例也不在少数。

    即便像他们这般相似的极少所闻。

    但很多事,只要当事人不承认,就只能是谣言,而人们大多无法判断真假,不明不白反倒增添神秘,最引人关注,双方都能得到话题热度,商业写手,何乐不为。

    “一起喝一杯?”

    犹冬邀请。

    狗仔队如果拍下,无疑增加亲密度。

    夏往看着两人仍相握着的手,一样极浅的肤色,一样的青筋脉络,她如刚刚初见时再次被什么蛊惑。


    酒吧里灯影交错。

    夏往窝在角落,不受控制地看着另一角的犹冬,她想黑暗能掩去她放肆迷恋的眼神,心跳声盖过音乐,震耳欲聋。

    这人与她初次相见,却叫她莫名觉得自己前半生为此而活。

    犹冬轻晃白兰地杯,极淡的白金色发丝拢在耳后,显出侧脸,浅肤色,却不似白人皮肤大理石般苍白坚硬,而是明显的亚洲血统,如常年不见光的玉质。

    令人觉得奇瑰的面容,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视线凝固。

    他向她看来,浅棕色的眼瞳。

    灯光正好晃过,眼眸被照得透明。

    那一瞬间,夏往只觉抓住她的不再是地心引力,一下子天翻地覆。

    犹冬也在失神,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携电流刮过全身。

    他一口干了白兰地,坐到她身边,又倒了一杯给夏往,用他自己的杯子。

    两两相对,陡生暧昧。自己瞬间竟有与面前之人做爱的冲动。

    白兰地从两人相触唇间流下,滑落至衣内,冰凉颤栗。


    同居第九日。

    夏往迷糊中知道这是在酒店,身下软绵绵像睡在云上,温暖沦陷。

    九日不曾拉过窗帘,不分日夜与犹冬在一起,困了阖眼,饿了叫服务,犹冬喂她,喂着喂着又来了兴致,将食物扫开。他如一条蛇,蔓着身体,缠绕上她的。

    蛇的皮肤微凉,然而经过她的地方,燎成火原。

    犹冬从未这样对一具身体着迷过,像是在他们两人的身体里装了磁铁,只要一靠近,就要缠住对方燃烧。

    许是祖国女子太过动人,一个个有葵花宝典,他那不婚主义的助手也已缴械投降。

    偷渡者犹冬穿上衣服,将夏往抱起,扔进浴缸:醒醒,宝贝,华婚礼,我们得去。

    华的婚礼,犹冬买单,没有上限,只求尽善尽美。

    犹冬和夏往坐在主桌,华敬酒:我以为你不来了,记者会后十日不见你,你一向注重外表却如稚儿不会自理,领带都不会打,一日穿得不好就要光火叫人遭殃,要我冒大雨为你去寻一套,这次我又担心了好几日,今天领带倒打得不错……

    华,你太唠叨,女子不会喜欢。

    犹冬不理睬华的讽刺。

    新娘在一旁不服,亚洲面孔身材小巧,离开主桌后还在嘟嚷:我可是对华一见钟情。

    夏往随口问:你不会打领带?

    犹冬以为她精神还浑噩,不曾想听见华的揭露,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头盯牢她,透亮眸色流转出认真,嘴角却带着随意的笑容:我不会打,你要不要帮我打一辈子领带?

    夏往分神戳着牛排,转头看他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婚礼气氛太浓重,易叫单身人士想入非非自掘坟墓,犹冬摇摇头,转过身去。


    相似的容貌对比图,亲密的行为举止,最关键是世界级研究机构坐镇的亲缘鉴定书,无法作假,压倒了网上一切质疑,犹冬夏往确为百分百的同胞兄妹。

    夏往看到新闻时,不由愣住,拨打电话给华,对方已是空号。

    此时敲门声两下,门被打开,是犹冬。

    他浑身湿漉漉,外面在下雨。

    闪电一下亮彻天空,犹冬看见夏往的脸上只有疑惑,没有恐慌。

    他安下心来,先冲了澡,再将夏往拥进怀里,他怕雨水给她带去风寒。

    我们是亲兄妹?

    是。华瞒着做的鉴定。

    为何联系不到他?

    他背弃我。知道我们关系,要我们做出抉择。

    啊,什么抉择?

    继续在一起,他揭露,我们身败名裂;分离,他沉默,一辈子兄妹。

    兄妹,为何不能在一起?

    犹冬松开她,看见她和他一样的浅棕色眸子里倒映着他的面容,目光如他世界中圣光。

    他又拥紧她。她和他何其相似,都没有道德观。唯一不同的是:

    他是看尽种种后,不屑奉其为主。

    她是一无所知时,只好无谓无畏。

    神以自己的模样创造出人,人便以为自己是神。

    所以,如果神说有地狱,那么是他拉她进地狱。


    这几天,雨没有停过。

    华带走一切资产,包括护照,外加偷渡后的护照上是假身份,无法补办。

    华知道他一切弱点,因此有恃无恐,外界已有乱伦传闻出现。

    犹冬和谁都不亲厚,他去往银行后更加确认,失去金钱,彻底孤立。

    回到夏往家中,他在地上坐下,有地暖,并不凉。

    夏往躺倒在他怀里,他没有动眉目,一手把起黑色封皮的书,一手抚上她极长的黑发。

    极浅的肤色与极深的黑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窗帘拉着,窗外雨沙沙下着,空气里有雨水清醒的味道。

    他的沙嗓低低地,像隔着细密的雨帘飘来,念起书中的对白,他用希伯来语:

    她说,那条蛇叫她尝尝那棵树上的果子,并说其结果将是一种伟大的、美妙的、高尚的教育。

    我劝她,告诉她还会有另一种结果—一那会把死亡引入这个世界。

    夏往明显困倦,她慵懒地往他腰间蹭了蹭,他不由腰身一紧,激起火星。

    夏往不提外界非议,只听她说:又在看创世的故事?夏娃太愚蠢,不听劝告,一如潘多拉,最终害亚当九百三十岁便赴死,他原本可得永生。

    他俯身亲吻她:那么你呢,你会否要我死。

    没有回答。

    夏往手搁在腹部,已睡着。

    犹冬敛下眼,浅色的睫毛落下阴影,淡淡地笑了,他仍轻抚着夏往的长发。

    书被搁在一旁,黑色封皮与黑色地板融为一体,失去光泽。

    上面最后一句这样写着:

    离开伊甸园的那日,亚当说:我终于领悟,既然我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领地,没有她在我身边我将感到孤独,感到沮丧。


    夏往从医院出来,面容喜悦,手护着略凸起的小腹。

    她上了车,红色的福特,是犹冬喜欢的品牌和颜色。

    犹冬的车库里全部是福特牌的车,色系俱全,尤爱红色。

    不像她,换了很多车,始终不定性。

    她有次向他询问品牌推荐,他低低笑开,搂她入怀说:国人一向没有品牌忠诚度,你就换着买着玩吧。

    她也笑开:喝了几年洋墨水,真当自己是洋鬼子了。

    鉴定书放在副驾驶座上,打开会看见孩子一切健康的证明。

    她庆幸,孩子父亲的白化病并不严重到威胁他自己的生命,也没有遗传给孩子,相反,孩子比一般孩子更加健康,优良的基因集中。

    回忆和现实都美好,而太过快乐,往往得意忘形,她哼着曲子打转方向盘,不曾注意反光镜中两辆黑色的轿车。

    啪。啪。啪。

    鸡蛋砸上玻璃的声音,红色福特两侧被两辆车夹着。

    黑车摇下玻璃,辱骂声传来。

    恶心,乱伦,畜生。

    夏往失了分寸,方向盘乱转,脚下不知道踩的是油门还是刹车。

    砰。砰。砰。

    眼前一片血色,像福特的鲜红色。

    夏往只感觉身体中有东西被抽离,她轻了很多,轻飘飘的。

    一下子耳鸣,随即杂音,脚步声、哭喊声,糊在一起,然后安静下来。

    她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淡蓝色的天,金黄色的麦田,大树上结着鲜红色的果实。

    和她一样黑色长发曳到地上的男子微笑着看着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孩子,深棕色的眸子,乌黑浓密的头发。

    不,她好像见过,像是谁的小时候,那是谁?她想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可爱的孩子,却一直想不起来,黑发的男子只在一旁静静地带着微笑看着她,递出一只手牵她走。

    天空、田野、大树都没入了黑暗。

    她还在想,却越想越想不出,头越想越痛。

    然后她醒了。


    他们是亚当夏娃,本为一体。

    创世最早的人类,头发曳到地上。

    抵不住诱惑,偷食智慧之果,那是鲜红色的果实,可人欲滴。

    夏娃和亚当吞咽下果实的那一刻后,灰蒙的眼中才真正有了彼此,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心脏跳出不同的节奏。

    他们也同时拥有了和神一样的能力,辩是非,觉羞耻。

    神不允许,他震怒,说这是罪。

    于是逐他们出伊甸园。

    可是他们本为一体,哪怕被分离,也会不由自主被吸引。

    YD,XW。

    这一切早已注定。


    夏往来见犹冬最后一面,犹冬返英。

    他和她分离,传闻平息,做回风云写手,比之前还火热三分。

    她说:哥哥,他们说我们这是病,叫遗传性吸引。

    他们说父母遗弃我们,我们不曾相见过,因此。

    犹冬看进她浅棕色的眸子里,不再透亮,有些灰蒙。

    夏往也有轻微的白化病,视力更差了,这是家族性遗传病,常见于近亲结婚人群。

    他不问旁人这样说,那你怎么说。

    他只说,好。

    浅色的睫毛微微颤抖,他戴上墨镜,忍住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已是九月,回到伦敦的话,他要一个人留在冬天了。


    十一

    夏往醒时再也写不出文字来,她的思路被阻塞;睡着时也不曾梦到过犹冬,只记得梦中心悸。

    然后。

    九月三十日晚,当红作家犹冬尸体及其座驾于非洲东北部红海附近海域被打捞起,目前警方排除他杀可能,……

    夏往坐在狭小阁楼间里。

    看了看14寸电视机里雪花斑驳的新闻画面,然后换台,走开。

    画面里放起广告,红色的福特探险者SUV在飞驰,劣质电视的杂音里,低沉的男音说着旁白:你的世界,从此无界。

    她在电脑桌面前坐下。

    映在发着荧荧的光的电脑屏幕上的容颜如同一抹浮着幽光的孤魂她在白色的键盘上敲下第一行也是最后一行字:

    圣经记载。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冬夏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gzeyyxtx.html